如果有魔,在他痛苦的祈求能死去之时,魔又在哪里?
他不信神魔,他只相信他自己!
靠著拐杖,他吃力的从椅子上站立了起来,忍著剧痛一步一步的往厨房走去。才走了几步,刘兴便跌坐在地上,拐杖砰然摔在地,发出巨响。他大口大口的喘著气,满头大汗地望著自己因方才过度用力而不断颤抖的手脚,才几步路而已,他就要走得如此辛苦。
现在才做复健是真的太晚了吗?
刘兴举起手轻轻的擦拭著自己脸颊上的汗珠,瞧见自己的手还在抖,他只能苦笑。至少,他已经有进步,能走上四、五步了。
事情刚发生时,他因为打击太大,试了几次想站起来,却总是狼狈地从床上摔到地下,任凭他怎麽哭喊,怎样捶打自己的双脚,就是一点痛觉都没有,好像不是他的双腿一样。出事後不到二天,他女朋友看见他残废了,便立即找她母亲来医院退婚,刘兴面无表情地同意了。
自从那天之後,阿兴整个人就陷入厌世的状态,只想著,为什麽不乾脆在那场车祸中死了算了,他甚至想到自杀!哪儿还会想著要站起来呢。
每天早上,阿兴总是面无表情的,看著来巡房的住院医生,冷酷无情地拿著他的病历,向那群实习医生剖析他的病情,一日又一日地提醒他双腿的残缺。
阿兴麻木地看著来来去去的医生护上,整个人像木头一样任他们摆布。他不吃不喝,他们便帮他打点滴,他只会呆滞地盯著点滴瓶上的水,一滴又一滴的滴到透明线管里,有时血水从针头倒流回去,他依旧视而不见的呆望著血水渗进线管里,将透明的营养剂混成一片血红。
腿残了,代表著阿兴再也不能走、不能跑、不能跳,甚至连最基本的上厕所都要靠别人的帮忙。
在那栋白色的建筑物内,阿兴比监狱中的罪犯还像在坐牢,一早睁眼就面对白色的墙,放眼望去便是这四、五坪大的病房,然後日日夜夜,周而复始的看著少有变动的医疗器具。
在这里,时间对他已失去了意义,生命亦然。
如果阿兴就此死了,有人会在意吗?没有!因为他在这世上早已无亲无故了,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而已,活下来又如何?给人添麻烦,让人嫌弃吗?如今的阿兴什麽都不是,只是个废物而已!
就在阿兴再也不想活下去的当头,久违的声音将他从绝望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操!操他妈的!瞧瞧你这副德行?」
阿兴到现在还记得的好友柳震,活力四射的站在门口,然後僻哩耶啦的就是一长串训话。
「瞧你把自己搞成什麽样子,一副要死不活的。女人嘛,再找就有了,早叫你别和那个有恋母情节又毫无担当的女人在一起,你不听,看吧看吧,你一出事她就跑得不见人影了,操他妈的二五八万!」
柳震边骂边走上前,然後一屁股坐到好友的病床上,露出大大的笑脸向他问好∶「早啊,阿兴。」
刘兴先是面无表情的看著他,本以为早乾涸的泪,却在此时快速的蓄满双眼。
错了,阿兴错了,世上还是有人关心他的。
这个毒嘴的男人,自己怎会忘了他的存在呢?
是呀!就算今天全世界都遗弃了自己,但柳震绝对会站在阿兴这边的。如果阿兴活在世上还有什麽值得感谢上苍的,那就是让他遇见了柳震,并和他成为好友。
柳震拿起桌上的面纸,一张一张的递给阿兴,嘴里还不断说著∶「我一接到消息就尽快赶了回来,所有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你放心养伤,其它事情我会处理的。我刚和你的主治医生谈过了,你这伤一时三刻出不了院,就算出了院也需要人在身边照顾,我已经交代阿忠去帮你把工作辞了,然後把公寓退租,先把你的东西搬到我家来,到时出了院就到我住。」阿兴闻言想抬头说话,却被柳震瞪了一眼。
「少和我说那些狗屁倒灶的五四三,咱们兄弟俩从小一块在孤儿院长大,小时候你有穿的绝不会少了我,我若有吃的也会分你。这麽多年的交情,你该知道虽然我说话难听,但心却不是假的,不是随便说说客气话而已。」刘震飞快地说著。
「但是,」刘兴话未说完,再度让柳震伸手阻止。
柳震一脸严肃的说∶「只问你一句话。如果今天残废的是我,你会不会像我这样做?」
刘兴说不出话来,只轻轻点了点头,感动的紧紧握住好友的手
当年若不是柳震,阿兴他连求生的意志都没有。後来阿兴急著出院,不想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也不肯继续做复健,阿兴执意的认为自己今生再无望站起∶太多次的失望让他认为那些医生护士全都是在骗他而已,他根本好不了了。所以阿兴龟缩到安全的境地,不肯再去医院复诊,柳震劝说不了他,最後拿阿兴没办法,只有由得他去。
一开始阿兴整天关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又不肯出去,柳震怕阿兴无聊,便租了些书和录像带给他看,藉以打发时间。一日阿兴看了一本爱情小说,里头的男主角竟有著和他极为相似的命运,当然,有如其它小说一贯的结局,最後书中男主角几经波折後不但恢复了行走的能力,也得到了女主角的心。
阿兴当然知道现实生活中不太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但一颗心却渐渐开始蠢蠢欲动。阿兴双腿已经残废了,但书中的主角不同,只要是在书里,一切梦想都可以成真,他可以在书中成为各式各样的人,做各种他想做,如今却不能做的事。只要是在书里,阿兴依旧可以做他的强人梦,依然可以有美满的人生,甚至永远完美的结局。
阿兴可以重新开始编织梦想,各种不同的梦想,在每一本书中,每一个故事里,过著完全不一样的人生。颤抖著手将小说翻到最後一页,阿兴望著刊在其上的徵文广告,感觉死寂已久的心又再度翻飞起来。
当天晚上他打开了电脑,试著描述一个沉淀在心中的故事,日积月累的,那故事渐渐成形,脑海中的角色经由他的指尖,活灵活现的跃上了电脑萤幕。
阿兴修了又改,改了又修,操纵著其中人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不觉融入了自身的感情,将那些幻想出来的角色注人了灵魂。有时他常分不清是他在写他们,抑或他们本就存在,催促著他将其写下来。
三个月後,阿兴的第一本稿子完成了,他将其打印出来,装进牛皮纸袋,托柳震寄出去。他并没有焦灼不安的等待结果,反倒如走火入魔般的开始叙述另一个故事,阿兴沉浸在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中,浑然不觉日夜交替。
己在玻璃上的倒影,露出车祸以来的第一个真挚的笑容。
之後几年,阿兴陆续发表了许多作品,在市面上大受好评,他得到的稿费也足以养活自已。写小说,让阿兴从中找回了失去已久的自信。
就在去年,阿兴决定自己搬出来住,因为实在不想再继续替柳震添麻烦。何况阿兴和柳震皆习惯一个人生活,再说,阿兴虽然脚残废了,手却还好好的,不是不能独立生活,而且他也养得起自已了。阿兴和柳震争论许久,最後在阿兴保证随时带著行动电话的条件下,他才得以搬出来自己一个人住。
没想到才搬进新家一个月,阿兴便因为自行出门去图书馆时,不小心连人带轮椅从楼梯上摔下来,倒是这一摔因祸得福,原本毫无痛感的双腿,竟因此感到异常刺痛。
经医生诊断後,发现阿兴的腿只要持续做复健,或许还有得救。在半信半疑和柳震的努力怂恿之下,阿兴重新鼓起勇气再试,但是几年未动,双腿肌肉已有些萎缩退化,刚开始要站起来真的是很痛苦,总算一年下来没有白费苦心。
虽然复健疼痛难忍,每每教阿兴痛的想放弃,可他终究咬牙忍了下来,如今已从完全无法站立,到能走几步,实在是他一年前想都不敢想的奢望了。
待气息渐渐平稳下来,阿兴再度拄著拐杖爬起来,忍痛勉力走到轮椅坐下,然後抖著手、喘著气将拐杖收好。
电铃声在此时毫无预兆的响起,他愣了一下,双手推著轮子来到门边。
这人是谁?阿兴看著对讲机萤幕中的人,发觉他有些面熟,但一下子想不起来曾在哪儿见过。
阿兴拿起对讲机问∶「请问你找哪位?」
「你好,我找刘兴先生。」程业抬头,惊讶地直视著对讲机上的镜头说。
〈六〉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楮,抿紧的双唇显示他的坚决,刘兴打量著萤幕上的中年熟男帅哥,又问∶「你找他有什麽事吗?」
程业双眼微眯了一下,虽然事隔多年,但程业仍认出了这男人浑厚的声音和语调,他虽能言善道,但声音并不刺耳,事实上他的声音很好听,程业一直都对他的声音印象深刻。
程业将脸孔靠上前说∶「刘先生,我可以和你当面谈谈吗?我不喜欢对著冰冷的机器说话。」
後面这句唤醒了阿兴的记忆,他猛地认出这个男人是谁,不觉倒抽口气,慌乱的喊道∶「他不在!」随即像见鬼似的挂回对讲机话筒。
当年第一次通电话时,程业也是敲敲话筒,然後说∶「我不喜欢对著冰冷的机器说话。」
刘兴之所以会如此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一名业务经理,竟然开门见山的说他不喜欢讲电话。刘兴也不喜欢,但电话这东西早已成了业务员的第二生命,他绝不会对只见过几次面的人说他不喜欢电话。
程业在门外见通讯的红灯竟然灭了,他一呆,乾脆直接拍了两下铁门,大声喊道∶「刘先生,我必须和你谈谈!」
刘兴瞪著那被拍得震震作响的铁门,不觉低语∶「我们俩还有什麽好谈的。」这家伙当年把他撞成残废了,如今又找上门来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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