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正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只见一队少女,前面四人手持山玉拂尘,后面四人提着碧纱灯笼,前呼后拥,左右分列,拥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少女,缓步走出树林。这少女披着一袭白纱轻罗,气韵淡雅,体态轻盈,目如秋水,长眉入鬓,缓缀而来,俨如洛水仙姬,微步凌波,降临尘世。连清波本来也长得十分美貌,但在这少女容光映照之下,竟显得似是庸脂俗粉了。
耿照明知这少女定然就是那心狠手辣的什么“蓬莱魔女”,但在这刹那之间,也不禁目眩神摇,自惭形秽,暗暗赞了一句:“好一个天仙化人!”
那少女格格笑道:“玉面妖狐,算你还有几分胆量,依时来了。你手下的狐群狗党,都已齐集了么?”
连清波手下的那群强盗个个噤若寒蝉,耿照正自愤愤不平,心里想道:“我的连姐姐虽然同你一样,也是个女强盗,但却是个侠盗。你竟敢骂她是玉面妖狐,真是岂有此理!”心念未已,忽听得有人大喝道:“岂有此理,你这妖女出口伤人,吃我一鞭!”冲出去的,正是刚才口出大言的那两个黄衣汉子之一,他抖起一条丈许的长鞭,呼呼凤响,冲人少女队中,唰的一鞭,就向那蓬莱魔女柳清瑶打去!
连清波属头一皱,喊道:“回来!”喊声刚刚出口,柳清瑶面前的一个侍女亦已娇声斥道,“狗强盗,你找死!”那汉子是个莽夫,去势又急,哪收得住,说时迟,那时快,唰的一鞭,已打在柳清瑶那个侍女的身上。
忽听得“咕咚”一声,跌翻了一个人,众人定睛看时,只见那个汉子,已是四脚朝天,长鞭脱手飞去。耿照不由得心中大骇。他知道上乘武学中有一种叫做“沾衣十八跌”的功大,他父亲也曾对他说过这种功夫的决要,他因功力未到,尚未能运用,但却看得出来,这个侍女所用的正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丫头已经如此,主人可想而知。”耿照大惊之后,不禁暗暗为连清波担忧。那些本来就已识得“蓬莱巨女”的厉害的强盗,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蓬莱魔女”冷笑道:“玉面妖狐,你就想动手了么?”连清波迎了出去,说道:“敢情你这魔女还要先讲道理么?好呀,不论你是动口动手,我都奉陪。我正想问你:你在山东,我在冀北,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什么跑到我的地头,欺负我的手下?”
“蓬莱魔女”笑道:“我喜欢到哪里就到哪里,你管得着么?
哈,你说冀北是你的地头,谁给了你的?我路过此地,顺手拿了你的脂粉钱,你不服吗?“连清波冷冷说道:”蓬莱魔女,我领教你的二十六路天罡拂尘,你赐招吧!“蓬莱魔女谈谈说道:”急什么?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连清波冷笑道:“今日之事,乃是强存弱亡,还何须说什么废话?”蓬莱魔女笑道:“哦,原来你心里已在发慌,怕我杀掉你么,你先别慌,我还未决定怎样处置你呢,所以要先问你一件事:天宁寺的和尚是不是你杀的?”连清波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蓬莱魔女道:“四空上人的师弟托我报仇,我已经答应下来了。倘若是你杀的,我就要把你剖腹剜心,拿来活祭天宁寺的和尚!倘若不是你杀的,我还可以饶你一命,只穿了你的琵琶骨就算了。”她说话之时,眼睛看定了连清波,似乎要从连清波的眉宇之间找出答案。
连清波仰面朝天,纵声笑道:“别人怕你,我不怕你!天宁寺的和尚本来不是我杀的,但你既然出言恐吓,就当是我杀的好了,你有什么毒辣的手段,尽管施展吧,莫说剖腹剜心,就是化骨扬灰,我也不惧。”
蓬莱魔女冷冷地看着她,那两道眼光,如寒冰,如利剪,似乎可以看穿别人心腹似的。她的容颜美丽绝伦,但一接触到她的眼光,却不由得令人心中打抖。连清波似乎还是神色自如,但耿照己是不自禁的激伶伶地打了一个冷战。
蓬莱魔女笑道:“你不必强自掩饰了,你的笑声都颤抖了。
好,待我再找一个证人出来,免得有人说我冤枉了你。“
瓦砾堆中忽地爬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头陀,一跌一拐地走了出来。耿照心道:“这一定是那盗马贼所遇的那个烧火头陀了,原来早就藏在这里,且听他如何说法?”
只听得蓬莱魔女问道:“小师父,你瞧清楚了,昨晚到你寺中杀人放火的是不是这个妖女?”那小头陀向连清波端详了好一会子,颤声说道:“我不敢说!”
蓬莱魔女柔声说道:“你别怕,有我在这里呢,你只管依实道来。”那小头陀讷讷说道:“看面貌和装束都不相同,只是、只是——”蓬莱魔女道:“只是什么?”那小头陀道:“只是她的笑声却和那女贼相似极了。”
耿照心里一松,说也奇怪,他明明知道他的“连姐姐”决不会是天宁寺血案的凶手,因为在这三天之中,他的“连姐姐”始终和他形影不离。但不知怎的,当那蓬莱魔女用那样的眼光看着连清波的时候,那神气活像法官审问罪犯,而那罪犯已是铁证如山,无可置疑似的,那刹那间,耿照接触到她的目光,意志也似乎受了她的控制,不自觉也对连清波起了疑心。如今听得这小头陀这么一说,心里想道:“这小头陀昨晚已吓得魂魄不全,还怎能分辨笑声似也不似?面貌既然不同,那当然不是她了。唉,其实我分明知道这凶手是谁了,怎的还会对连姐姐瞎猜疑呢?”正是:正邪黑白浑难辨,且看魔女会妖狐。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妖狐兔脱心何狠 魔女鹰扬气正豪
耿照自悔自责,再也不敢正面接触那魔女的目光。暗自想道:“这魔女只怕当真是会邪法的,她分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只要你看了她一眼,你就会有奇异的感觉。觉得她是尊严高贵的令人又敬又畏,她说的话,也好似迫着你非信不可,真是邪门,唉,连姐姐对我这样好,我只要对她有一丝一毫的怀疑,那就是天大的罪过!”
连清波冷笑道:“其实你何必费尽心力去找证人?证人找了出来,又不能证明是我。你要诬陷我,凭你的一张利嘴已足够了!”
蓬莱魔女斥道:“住口!”忽地向耿照一指,喝问道:“这是什么人?何以会跟你在一起?”连清波道:“你管不着。”
蓬莱魔女道:“我劝你实说了吧,否则你就多连累了一条性命!”连清波面色倏变、回头看了耿照一眼,似乎被那魔女吓住,正在为耿照担忧,因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耿照的身份说出来,好保存他的性命。
耿照又是感激,又是愤怒,感激连清波的好意,愤怒那魔女的强横,正要挺身而出。忽见那魔女的一个侍婢走了出来,朗声说道:“我知这个人是谁,他名叫耿照,三天前杀了蓟城的兵马司都监,要投奔南宋的。金人正悬了赏格捉他,小姐,你看这张缉捕状”“
原米耿照杀官逃跑之事发生后,官府已画了他的图像,张挂在各处通衢大道,悬了重赏来捉拿他了。耿照这几天躲在骡车中,走的又是山路小道,悬赏缉拿他的图像,他自己倒没有看见,蓬莱魔女这个丫头昨日路过曲城,却揭了一张下来。
这丫头又道:“我已查探清楚,这人是蹑云剑耿仲的儿子,和黑道绝无关系。”
蓬莱魔女面有姹色,“哦”了一声,说道:“蹑云剑耿仲的儿子?”忽地柳眉一竖,指着耿照道:“你既是耿仲的儿子,为何不知自爱,辱没祖宗?”耿照勃然大怒,说道:“你、你、你、你说什么?我怎的辱没祖宗了?”他本来要骂那魔女胡说八道的,但被那魔女的容光所慑,不知怎的,却骂不出来。
蓬莱魔女冷冷说道:“看你也是个有血气的男儿,为何与上面妖狐混在一起,这还不是辱没祖宗吗?”那丫头笑道:“我看他是贪图女鱼。”
耿照再也忍耐不住,骂道:“你胡说八道!连姐姐,她、她……”蓬莱魔女道:“她怎么啦?”那丫鬟“噗嗤”一笑,又道:“你看,才不过和人家相识几天,就姐姐弟弟的叫起来了,还说我冤赖你吗?”耿照涨红了脸,讷讷说道:“她可不是你们这一种人,她是个侠义的强盗。”此言一出,蓬莱魔女的那八个丫鬟,都大笑起来。
蓬莱魔女拂尘挥了一道圆圈,指着那一堆瓦砾,冷冷说道:“摆在面前的就是十六条人命,一片瓦砾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是‘侠义道’应该下的吗?”她语气严峻,不怒而威。耿照又惊又急,大声说道:“你怎么可以一口咬定是连姐姐干的,我知道决不是她!”连清波道,“照弟,你何必替我分辩,她不过想找个藉口杀我罢了。”耿照叫道:“不,咱们纵然给她杀了,这是非也总要分明!”
蓬莱魔女的眼光移到耿照身上,又冷冷说道:“哦,听你的口气,你是知道谁干的了,那是谁人?”耿照面对她冰冷的目光,不由自己地打了一个寒噤,心里想道:“瞧她这副神气,抓着了凶手,只怕当真会说到做到!将那凶手剖腹剜心!”当下说道:“不错,我是知道,但我不说,你杀了我也不说!”话出之后,自己也暗自奇怪,心里头自己问自己道:“难道我对表妹还存有情意?为何要这样激动地替她掩饰?”
蓬莱魔女冷笑道:“该杀的我决不容情,不该杀的我就不动她毫发,你当我是胡乱杀人的么?你不说也罢,我已经知道你疑心谁了。”耿照心头一震,只听得那蓬莱魔女又问他道:“据我所知,你的父亲耿仲和金刚手秦重是很要好的朋友,想来你该熟悉秦家的事情。”那蓬莱魔女还未知道秦重就是他的姨父,却令得耿照又是大吃一惊,讷讷说道:“秦重?他,他,早已死了!”蓬莱魔女道:“我知道他是给仇家杀了。我现在还没工夫理他的事情。我只是要问你,他有几个女儿?”耿照道:“你问这个干吗?他只有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