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出一个请单,请他六人宴会。马朝光平日笼络学生很有手段,大家同他感情不坏,因此一请便到,并不费事。见面后谈起公使来,马朝光很为不平,秘密告诉大家说:“他在前一个月给南北洋大臣去过密电,单说你们六位不好,哪知害人不成,反倒做成你六位有了进身阶梯。”六人不懂他这话,忙向他请教。他说:“我同项宫保本是旧交,宫保得到他的电有些不相信,暗地来电问我,究竟你六位靠得住靠不住?我复了一电,很替你们辩白,并且保你们才堪重用。没想到昨天庄项二公合来一电,说现在创办新政,需才孔殷,叫我转达你六位急速回国,每人赐以进士出身,量才任用。这岂不是意外之喜,反做成了你六位的功名富贵吗?”说着又将电报拿出来给他们看,六人看过了,彼此默无一言。马朝光从旁窥探,见张广源皱眉头,似有不悦之意。那五人面孔中全隐着一重喜色。他心中早明白了,反倒先问广源是去不去。广源道:“论理监督的栽培,怎好驳你面子。不过我们抱定志向不做满清官,焉能半途改节?”马朝光不待他说完,便插口道:“伯渊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说到这里,向四外一看,屋中并无别人,又低声道:“不瞒你六位,我也是汉族好男儿,赞成排满革命的。我这芝麻大的官有什么可贪恋?将来得了机会,也随在你们后边,要轰轰烈烈地做一场。你们要知道这革命事业,不是专在海外空谈的,得要回国去,看风头等机会。最好是在官场中鬼混,能在那里边下一点革命种子,一有机会便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保管成功。如今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伯渊你怎会说出这样傻话来?”好一个马朝光,一席话,居然把那铁石心肝的张广源说得点头称善。本来那五个人全唯张广源的马首是瞻,一见广源赞成了,便都鼓掌赞成监督的话,说:“我们正好趁这机会进行革命事业,将来南北洋是我们的根据地,逐彼胡奴,光我汉族,今日便是起点,我们全要痛饮三杯。”监督又问他们回国的日子,全说目前已到四月,除张伯渊不算,我们离毕业不到一个月了。毕业之后,立时起程,决不耽搁。监督赞美他们办事敏捷。六个人回去,又彼此商量了一番,决定五月初九同船回国,各人先到家中探望一回,然后在天津聚齐。这个风声传出去,留学界中,也有羡慕的,也有唾骂的,也有预备欢送的,也有前去质问的,闹得六个人应接不暇。广源发起开了一次茶话会,净请的是革命中健全分子。他当着大家把自己的宗旨宣布了,那五人也相继演说,无非是借此机会,做官运动革命,做官乃是革命的捷径,请大家不要认真。众人听了,才释去满腹狐疑,羡慕他六人是乘时得势的英雄,可到了革命发轫之日子。于是大家商议,初九这一天,怎样给他们送行,买了许多白布,做了有百余根旗帜,上面写的什么:光我汉族,驱逐胡奴;还我旧山河,重睹汉衣冠;欢送革命巨子,请看排满伟人……革命万岁与汉族万岁的旗子,尤其更多。是日留学生每人手执一柄,把一座京桥车站,重重叠叠地俱已围满。六个人远远地来了,尚未到站,那鼓掌欢呼的声音早已上遏行云,下震耳鼓。六人到了,挨次与大家握过手。天麒为首,致欢送词道:“但愿六君此番回国,拔满帜,立汉帜,使革命早早成功。我们海角天涯,互相呼应。将来进行的有何效果,仍望不时通信,慰我远道之思。”金国安致谢词道:“今天劳诸君远送,深抱不安。我们自问没有什么可以仰酬同志,唯有此心不变,一听诸君指挥。将来会面之时,决不至受诸君责骂。区区之意,始终不渝。”大家听了,俱都鼓掌赞成。此时田子已经嫁了国安,怀中抱着三岁的孩儿,也随六人一同到中国去。少时车要开了,大家高举白旗,欢呼万岁。六人将身子探出车窗外,高扬白巾,以答谢意。直待车没影儿了,大家方才回去。
不表六人回国,却说北洋大臣项子城,在清廷中算是第一个维新人物,对于一班留学回国的学生非常优待,想做官的,他便破格保荐,叫你顶戴荣身;想发财的,他便酌委优差,叫你金钱满囊。他虽然如此怜才,却有一种特别的毒辣心肠,凡见过他一面的人,他便能断定这人是有用是没用。没用的呢,以后再想见一面也难了;如其有用,他总要把你买过来,为他效死终身。你无论爱什么,他脱手给你,决无吝惜,并且面子上推心置腹,并无一毫官气,能叫人蔼然可亲。因此有许多大英雄、大豪杰,同他见一面,谈数语,便许为一生知己,从此效命于他,连自己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吸引魔力。这是为他所用的。你要不为他所用,他真个翻脸无情,必须把你杀掉他心中才快活。他说才人杰士,不为我所用,便为我所杀,我不能留给别人去用。这一次电调的六个学生,也全是他一人主持,庄之山不过随声附和。他有驻东京的密探,这六人回国时情形,密探早有电禀到来。老项看了,拈髭微笑道:“小孩子家闹的什么?哪天只见他们一面奖励几句,天大的事情也化解了。可怜朝廷这般人大惊小怪,见神见鬼的,真正可笑煞人。”随把贴身的秘书叫来,如此这般,叫他给这六个学生原籍的县官,各拍一电,嘱咐县官礼貌从优,不准打草惊蛇。秘书答应下去,没过两个钟点,电报全已拍发了。他那署中做事,最重敏捷,无论大小事,随说随办,不准积压一件。
这电报拍出去,别处不提,单说山东淄川县的知县,姓潘名绍安,是一个廪生出身,从小做阔公子,长得又十分漂亮,大有潘安之风,薰香傅粉,搔首弄姿,倒是一位风流知县。他这日接到项宫保的电报,连忙亲手翻拣,翻完了一看,见上写:淄川留东学生章敬宗即日回里,着该令速往接洽,促其早日来津。车马资费均由该令垫办。务须优加礼貌,暗中监视,毋任远扬。切切。直隶督署印文。潘绍安见了,哪敢怠慢。因为直隶虽是隔省的上司,然而项宫保势力伟大,哪个敢不奉承。再者山东沿海,也在北洋大臣势力之下,有此两个原因,比自己本省上司的谕饬,看着尤觉重要。立时派了差役,到蒲家庄探听敬宗曾否到家。差役回来说,章少爷已经到省,大约三五日内准可到家。这潘知县殷勤已极,逐日必派人去问,这一天回说到了,便连夜派人去安驾,说明日晌午,本县亲来拜访,请章少爷在家等候,千万不要出门。乡下人本来怕官,平日看见知县,就如同看见活神仙一般,又是害怕,又是羡慕,如今听说知县要亲身到章家拜访少爷,大家早互相宣传说,咱村里风水好,早晚要出真龙天子了,要不然,怎能够惊动县官。老老少少五更天全起来预备看热闹,仿佛君主时代,过皇差一般。
天有过午时分,知县到了,旗锣伞扇,样样俱全。潘知县坐着蓝呢大轿,前有顶马,后有跟骡,好不威风。到章家门前下了轿子,但见他身穿一件紫芝麻纱的开气袍子,天青芝麻纱对襟方马褂,头戴纬帽,五品晶顶,还拖着一根花翎,足登薄底官靴,年纪就在二十七八岁,白净面皮五官清秀。此时章敬宗已然迎出来,穿一身洋服,青羽毛纱的裤褂,黄皮洋鞋,戴一顶学生式的草帽。见了知县,忙把草帽摘下来,过去行了一个握手礼。众人都看呆了,纷纷地低声说道:“敢情章家的孩子变成洋鬼子了,怨不得不作揖先拉手呢!”一个年老的忙使眼色,低声拦道:“快别胡说,叫大老爷听见要打板子呢!”众人不言语了,敬宗同知县手拉着手几步入家门,请到书房喝茶。敬宗很谦逊地说:“天气太热,怎敢劳老父台先来,治晚少休息一两日,也就要进城请教了。”知县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又一定要给老太爷请安。敬宗再三辞谢,知县偏要见,后来无法,只得叫做活的进去请老掌柜的,说县大老爷要谈谈。去了许多时不见出来,敬宗只好陪着知县闲话。忽然门帘启处,进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身穿一件青布大衫,头戴一顶苇笠,后面披散着许多红缨,当中安着一颗似篮非蓝、似绿非绿的顶珠儿,仔细看才认出是新长成的秦艽掐下来,冠在帽子上。到得屋中,朝着潘知县来了个羊羔吃奶式,双膝跪地,口呼:“大老爷在上,小的叩头。”知县冷不防倒吃了一惊,以为这必是庄中人乘着这个机会前来告状。便喝道:“你是什么人?今日本县同章少爷谈话,哪有工夫接受词讼。你要告状,等明天进城到衙门去告,这里不是告状的地方。”一面又问敬宗此人是谁,只见敬宗把一张粉白的脸羞得通红,站起来咬着牙低着头,仿佛有个地缝儿立时就得钻进去。又听知县问他,实在忍不住了,只得含羞带愧地答道:“这便是治晚的父亲。”潘知县听罢,立时也吓慌了,连忙亲手将善同搀起,接二连三地称呼老太爷,你可把晚生折受死了。又拿自己的手巾给他掸土,又让他在上位坐,一面又骂跟他的家人为何不搀老太爷进来。此时敬宗立在旁边,又气又恨又羞。到底做过官的有阅历,早看出神气来,忙用话敷衍他爷儿两个,问善同高寿。善同吓得只剩了打战,哪里答得上来,敬宗替说今年六十二了。知县见这情形也不便久坐,问敬宗何时起身到天津,敬宗回答至早还得半个月。知县又将项宫保催促早去的话说了一遍,又说何时起程,务必先通知一声,兄弟好过来送行。敬宗连称不敢,当时送知县走了,气哼哼地一直来到上房,瞪着眼睛问善同道:“你这老头子中了什么疯魔,今天在县官眼前出这样大丑,你不敢见官,不会不见吗?你给他磕的哪一门子头,下的哪一门子跪?你难道就不想想,儿子同他平起平坐,老子反倒矮下半截儿,世界上可有这个礼吗?再者你戴的那叫什么顶子,当初说戴绿顶,不过是一句笑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