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死啊!实告你说,你哥哥死了,也轮不到你当家!”六太太也插言道:“五哥,您也要想开一点,至不济同他们是手足。他们有个好歹,也未见得于你有什么好处。再说您同六弟,谁不是指着哥哥的名姓出头露脸?哥哥如果没有了,你这五老爷也只好坐在家里道字号吧。您想想,我这话说得是不是啊?”六太太这几句软中带刺的话,直然比小刀子还锋利得多。瑞棉脸上羞得一红一紫,只是答不上来。此时五太太却看不过了,冷笑了两声说:“算了吧,大嫂子同六妹妹,全不用说了。万总归一,总怨咱们瑞家祖上没有德行。凭大哥那样才学,堂堂皇上家一品大员,六弟虽然不及哥哥,总也算滴水不漏,理财大家。哪一位全比我屋里这位现世宝高出百倍。比如瑞家有德行,叫现世宝替他弟兄两个死了,岂不是大快人心?偏偏没用的活着,有用的死,败家子儿欢蹦乱跳,大好佬一去不回头,这可有什么法子呢?嫂子,我替你们姐儿两个很难过。虽说现世宝不好,我屋里倒还有这么一个。可叹你们屋里,从今以后,连这样的一个现世宝也没处去寻了。嘿嘿!够多么可怜啊!”五太太这一套说完,还自己用手帕子擦抹眼泪,仿佛是真替人家难过似的。闹得大太太、六太太如万箭钻心,发作也不好发作,哭也哭不出来。
正在这时候,忽听瑞琦失声说道:“不好啦!我爸爸的脑袋被李虎臣带到上海啦!”他这一句不要紧,大太太、六太太同两个孩子,又重新大哭起来。瑞琦也不哭,也不叫,依然往下翻他的电报。电报翻完了,却吆喝他嫡母同他婶娘道:“不要哭了!净哭鼻子,当得什么啊。如今头颅带到上海,大家倒是想一个法子,赶快地把尸棺接回北京来啊。”大太太擦了擦眼泪,说:“你的话固然很对,但是当这兵荒马乱之际,谁能走这一趟啊?”瑞琦道:“这一层娘自请放心,儿子同那些革命党全是老朋友,只要我亲自去,保管没什么阻难。”大太太埋怨瑞琦道:“你既同革命党是朋友,为什么不预先知会他们,对于你爹同你六叔格外地关照一下?为什么眼睁睁地葬送在他们手里,你却一言不发呢?”瑞琦大笑道:“娘怎么说出这样糊涂话来?我爹挂着一个满清大员的招牌,革命党抱的是一个排满的宗旨,彼此乃是死对头,我如何能做调和人?再说,如今人已经死了,空抱怨一阵子也当不了什么,赶紧马上加鞭,到上海把骨什子运回来,比什么全要紧。不然,夜长梦多,再出了旁的岔儿,连死人的脑袋全回不了家,那时后悔还来得及吗?”大太太此时是神昏意乱,哪里还有什么主张。听瑞琦这样说,便信以为实,催他即日到上海去。瑞琦道:“到上海并不难,拿起脚来便能走。只是盘缠运费,还得另外预备几个钱打点革命党。若不筹划好了,我能够动身吗?”大太太问道:“得用多少钱?”瑞琦想了想说:“至少得有两万。除非这个数儿,决办不到。”大太太吓了一怔,说:“通共你们两三个活人,捎带一个死人头,哪里用得了这许多钱呢?”瑞琦道:“你哪里知道,要买通革命党,至少也得用两万块钱。这是我自己出头去办,要换一个人,只怕十万块钱,也打不通这个关节呢。”大太太此时只有百依百顺,哪还有辩白的余地。但是两万块钱,宅里并不现成,银行里虽然还存着七八万,怎奈全是定期存款,没到日子是提不出来的。大太太无法,只得拿出房地契来,向银行押了两万块钱。这时候正在金融奇紧,直出到二分息,方才说妥。洋钱拨过来,瑞棉看着眼红,一定要跟瑞琦一同到上海去。瑞琦却执意不肯,说:“这是冒险的事,五叔万去不得。你老人家倘然再有个山高水低,我婶娘屋中岂不缺了活宝,她老人家肯答应我吗?”五太太听了,便大骂瑞琦不是东西:“你愣敢拿尊长打哈哈凑趣儿,我非管教管教你不可!”说着便扑过去,要打瑞琦。瑞琦吓得抹头就跑,一气跑出大门。当天晚上,不曾回来,第二天早车,便下天津去了。
原来瑞琦手中有了两万块钱,便同李子青商议何日起身。子青说:“我的二爷!这是什么事情,你还要选黄道吉日呢?再说,五老爷同五太太看你手中有了两万块钱,心里一定不忿。你要不赶快走,他们变着方法,也得敲你几千。你要不给,五老爷硬磨着随你到上海去。沿路之上,有他伴着,咱们想干什么全不方便,这不是自寻苦恼吗?依我的主意,明天早晨,咱们来一个不辞而别,我陪着二爷一同到天津。到了天津,如果招商局有船,咱们就一同到上海。到那时再给家里去一封信,说明情形,五老爷就是不痛快,也没有法子了。”瑞琦听子青所说,真是恰合孤意,当夜在小班子住了一宵。次日早晨,雇了两辆胶皮车。瑞琦把两万块钱钞票,全放在一个大皮包内,交给子青提着。到了车站,买得两张头等票,一直上车。车上的茶房认得是瑞二少爷,格外巴结,把他们引到包房间里,沏了一壶上好的小叶京庄,摆上四碟瓜子花生,手巾把一个跟着一个地向上递。把二爷哄欢喜了,到天津站,赏了茶房五块大洋。在老龙头车站下车,出了站台,跨上一辆马车,直拉到日租界得义楼饭店。饭店伙计见是瑞二爷到了,前呼后拥地,将他拥到头等房间。一切伺候,无不体贴入微。又低声下气地请示二爷,是吃中餐,是吃西餐?瑞琦道:“你们这里的中餐还能吃吗?开两份大菜来,不拘样数,拣可口的做。”茶房是是嗻嗻的,连声答应。不大工夫,饭开上来,两人草草吃过了,却没的可消遣。要放在平日,子青早出主意,不是听戏,便是打茶围;再不然便上弹子房打几盘球。如今因为瑞琦丁了忧,自己做朋友的,总不便开口再去引他寻欢觅乐。哪知瑞琦却满不在乎,向子青道:“方才咱们在车站上,不是看见三麻子在丹桂贴的有戏吗?仿佛记得是过五关斩六将,还有李吉瑞请宋灵。咱们在北京,有三年没听王洪寿的戏了,就是吉瑞,还是去年腊月听过一次。你陪我一同到丹桂听戏去,在店里闷着,有多难过啊。”子青听他这样说,又是惊,又是喜。惊的是他爹那样横死,才得信不几天,他居然还有闲心去听戏,真要算别有肺肝,喜的是难得他自开了例,以后便可以放开胆子,带着他追欢取乐,不愁没有油水可沾了。他在这一惊一喜之间,瑞琦已经看出他的意思来,便哈哈大笑道:“老李,你以我现在丁忧,就看不得戏吗?真正是生意人的脑筋,腐败极了。你要知道,如今这文明世界上,父亲并不占什么重要位置;做儿子的,对于他也并没有什么恩情可言。我们中国古人,造出种种谬说来,又是什么天君啦,严父啦,不过是束缚人的自由。我在外国六七年所看见的,除去那迷信宗教的人,还讲什么伦常父子。其余那些崭新的新学家,差不多都要挑出讨父的旗帜来啦。你们买卖人懂得什么,趁早儿跟我听戏去吧,不要装这假惺惺了。”子青连声答应,说:“到底是二爷学问高,见识大。我们一个生意人,哪里比得上,不要说没有看见过,连听见也不曾听见过啊!”他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却盘算:你这小子!真可称得起无父无君。不要说身从何处来,试问你吃着谁的,穿着谁的,所挥霍的,都是谁的金钱?就连带这两万块,也是你爹积下的民膏民脂。你却说出这样话来。我们真不明白,你那脏腑是个什么样儿?继而又转念:管他呢。他要不这样胡糟,我却吃谁喝谁,白拿谁的钱呢?想到这里,便先立起身来,说二爷是坐马车去,还是将就坐胶皮?瑞琦笑道:“这几步还值得坐车?等明天咱们叫一辆汽车来,兜兜圈子,今天先走几步路吧。”子青诺诺连声,跟在他的后边。
出了旅馆,顺着大路向北走,直走过下天仙,这才往西拐。进了丹桂舞台,向看座儿的要下场门第三个包厢。看座儿的笑道:“对不起两位老爷,第三厢已被项三少爷包下,请两位老爷屈尊在二厢吧。”瑞琦道:“原来项老三也在这里呢。”又对子青说:“咱们不要理他,快到第二厢去。”看座儿的把他两人领至第二厢,沏茶摆瓜子,照例应酬了一阵。此时张宝昆正唱《辕门射戟》,瑞琦道:“小张也穷得跑来天津了,咱们闭上眼,听他这条桶儿嗓子,颇有点小香的风味。可惜不会运用,偏偏又长这一身肥肉,蹒跚臃肿,实在难看,只好闭上眼听吧。”子青道:“二爷评论得一点也不差。假如二爷扮出小生来,一定比他好看多了。”瑞琦经这一捧,乐得手舞足蹈。少时射戟完了,是牡丹花的《老少换》,虽然粗野一点,看着却十分醒脾,把一园子看戏的人,全招得拍手打掌,哄堂大笑。正在这笑声中,忽见一个青年男子,携着一个花枝招展的丽人,步上楼来,一直便进入下场门第三包厢。瑞琦的眼快,向子青道:“你看见了吗?方才项老三拉着花莺莺,进第三包厢。怎么他两个会凑在一处了?花莺莺在北京,不是从了小俞五吗,怎么又会跑到天津来了?”子青道:“原来二爷不知道,花莺莺早就不跟俞五啦。凭俞五那个身份,怎配要得起花莺莺?她一天到晚洗澡净面,只香水胰皂,得用二十块钱的。天天吃过晚饭,还得坐汽车去兜风。北京城只有英美德三国公使,每人有一辆汽车。连项宫保出门,还坐马车呢!她却逼着俞五,非买汽车不可。俞五到洋行里一打听价值,普通的还得四千八百块钱一辆,略好一点的,就得六七千。俞五哪里买得起,只得商量着,租了一辆。每天租价是二十八元,车夫工饭钱在外。只坐了两天,便闯出祸来了。经过交民巷,轧死了德国使馆一条洋狗。俞五叫车夫开足了一直便闯过去,自以为使馆也没处寻他们了。哪知回到家里,屁股未坐稳,就被本区的警察署给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