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的轿式汽车,只用四千六百块钱,便讲妥了。并且由克老治亲手教给我怎样开,怎样住,怎样拐弯抹角,情愿尽义务,不取分文。明天午后,钱车两交。先在英租界跑马场练习好了,然后再开入中国地。”花莺莺听了,自然是非常高兴。瑞琦又到行后边,亲自看了一回车,然后叫李子青拿出票夹子来,点了二百块钱钞票作为定钱。然后出门上车,一同回花莺莺的下处,胡嘈了一阵,方才回德义楼休息。第二天老早就起来,便要子青一同到下边行里去取车。子青道:“我的二爷,你何必这样心急?从来洋行的规矩,不到下午两点钟,不能开门的。咱们这早去,难道给人家看门不成?”瑞琦道:“不然咱们到花莺莺那里去吃早饭。”子青大笑道:“二爷许是欢喜糊涂了,不然怎会说出这样外行话来?他们吃下处饭的,哪一个不是午后一点起床。一个头得要梳到三点以后,早饭四点吃,我们这时候去,人家还做梦呢,岂不是自讨无趣吗?”瑞琦道:“这可难了。到行里你嫌早,到下处你也嫌早,我们难道就瞪眼等着吗?”子青想了想说:“这样吧,咱们坐黄牌电车,到海关去看轮船。看罢了,再坐电车回北大关,然后改乘红牌电车,在河东绕个圈子。等到了老龙头,再改乘蓝牌电车,到法租界广隆泰去吃烤鹅,也到了吃早饭时光了。吃过早饭后,咱们再到英租界取车,用电话招呼花莺莺,一同去乘坐。二爷请想,我这个法子可好吗?”瑞琦拍掌大笑道:“老李,真难为你想出这排空驭电的法子来,我们半天工夫,差不多就要把天津游遍了!可惜还漏下环城的白牌电车,要不然再唱一出《杀四门》,岂不更妙!咱们说话就走,别耽误工夫了。”二人出了旅馆,跳上黄牌电车。果然照着子青所说的路程,挨次走了一遍。及到法租界广隆泰下车,恰恰天交正午,二人进去吃了一回烤鹅。因为烤的工夫很大,等吃完了,天已交三点,两人跳上黄包车,一直拉到英界洋行。克老治正在专诚等候,并迎头告诉瑞琦:已经替他寻好了一个汽车夫,名叫大马,从前是给英国领事开汽车的。因为领事卸任回国,又换了别人,所以他也随着下了工。克老治把他荐与瑞琦。瑞琦正在用人之时,当然是欢迎极了。大马过来,给瑞琦子青请了安。克老治吩咐他,把汽车开出来,预备一同到跑马场去练习。瑞琦说,慢着,等我招呼一个人来,一同乘坐。便借洋行电话,同花莺莺谈了两句,叫她即刻就来。花莺莺答应了。哪知等到五点以后,她方才跑来,头上只梳一条大辫子,也未曾擦粉涂脂,淡扫蛾眉,更显着娇娆漂亮。瑞琦迎头埋怨道:“你为何不快来?叫我们等到这般时候。你看看天都黑了,还能到跑马场去吗?像你们这种懒人,世界上真少有。”花莺莺道:“你看一个电话,把人家赶勒得连头全顾不得梳,反倒招你这闲言碎语一大片。天黑了,坐夜车兜风不更有趣儿吗?”子青道:“你们二位不要互相抱怨了,咱们坐车要紧。”
大马将车开出来,三个人一齐坐上。瑞琦定要请克老治一同游一游,克老治情不可却,便同大马并肩坐在车前,一转眼便风驰电掣地开下去了。在英德两租界,兜了一个大圈子,瑞琦吩咐开到利顺德饭店,请克老治吃夜饭。克老治对他说:“这车子虽卖给你,但是眼前还得用本洋行的符号名义,才能在租界通行。要不然,租界以内,生人的汽车是不能开的。”瑞琦问他,必须怎样,才能在租界通行呢?克老治道:“我们英租界的规矩:是得先挂号报名,定期由工部局考验;开车的人,须亲自驾驭汽车,在工部局指定地点跑上一趟,工部局看了,认为合格,不致发生危险的,当时便能发给执照;要有特别开得好的,工部局还赏给银牌,作为一种褒奖;若开得不熟悉,决然不准通行。只要把英租界这一关闯过,其余别的租界,全好办了。”瑞琦听了,哈哈大笑道:“原来这样。你看我不出十天,定把银牌领到手中。”克老治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暗发笑:你就有过人的聪明,十天也学不会开汽车。大家吃过了饭,瑞琦吩咐子青,将皮包打开,点了四千四百块钱,交与克老治,算是钱车两清。又赏了大马十块钱,叫他把汽车开回租界,寄放马车行里。本来瑞琦的为人,虽系纨绔子弟,却具有绝顶的聪明,凡一切玩笑场中吹弹拉唱,无一不精。自从在天津置了汽车,便终日拉着花莺莺、李子青在租界里兜风跑圈子,他本人却并肩同大马坐在前边,所为学习开车的法子。跑三天,他就全看会了;到第四天,他硬要自己开。大马道:“二爷自己开,我省一点气力这是极好了。不过在租界之中,不比在咱们的地面上,开汽车的人,全经他们考试认可的。要贸然一换人,巡捕就要出来干涉。二爷是有身份的人,若被他们拦住,面子上似乎不大好看。还是小人先开几天,俟等经过考验之后,就不妨了。”瑞琦听他说得很有道理,便改变方针,先在租界以外开,顺着四马路的电车道,足跑一气。始而花莺莺还不敢坐,生怕电车同汽车撞在一处。后来开了两趟,非常平稳,一切转弯抹角,无不控纵如意,花莺莺同李子青这才放了心。大马却非常惊讶,说:“二爷真是圣人!当初我们学开汽车,三个月的工夫还不曾毕业。如今三天工夫,二爷就学会了,要不是圣人,能够这样儿吗?”又过了两天,便在英租界工部局请求考验。恰赶上报名的人很多,到试验这一天,瑞琦驾着汽车,在马厂兜了几个圈子,真有六辔在手,一尘不惊的神气。连英国人看了,全都非常佩服,夸他是驾驭汽车的老手。试验过了,一共九个人,及格的七个,不及格的两个。瑞琦在七个之中,列为第一,英工部局特奖给银牌一面。从此,瑞琦善驾汽车的名儿,各租界中无不知道。他本人也格外高兴,终日驾着花莺莺、李子青,及娘姨大姐等,在天津大跑汽车,把迎接他爹尸首的事,早抛在九霄云外了。
这一天,从河东意奥各界跑车回来,才进了花莺莺下处,就见看门的汪八迎着说道:“二爷快请屋里坐吧,有一位北京的大人,在这里候您老多时了。”瑞琦听了,不觉一怔。心想:我在天津,北京并没人知道,怎么会有朋友来呢?莫不是我那五叔跟踪寻了来?但是,我五婶肯放他出门吗?他心里狐疑着,已步入花莺莺妆阁,才一进门,就见一个人迎上来,握了他的手,哈哈大笑。说二弟你在这里真乐啊,却把愚兄搁在北京,几乎没有吓杀。瑞琦也大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五哥来了。”二人一说一答,阅者便可知道此人必是崇晋五了。晋五又同子青执手为礼,说:“三弟你太不对了,既陪着二爷来逛天津,为何也不知会愚兄一声?难道怕添我一个人的嚼过吗?”子青道:“五哥,你为何说话就歪?我何尝不愿拉你同来。因为二爷有急事,我们走得仓促,想知会你也来不及了。难道老帅的事,你还不知道吗?”晋五道:“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此次来,一者是为安慰二爷,不要过于悲伤;二者是北京真住不得了,特来天津躲避一时。”瑞琦惊讶问道:“怎么北京住不得了,莫非新发生什么事故吗?”晋五道:“这样惊天动地的事,你竟自不知道?难道连报也不曾看吗?”瑞琦道:“谁有工夫看报,你就快快说是什么事吧,哪有这些啰唆呢!”晋五道:“你忙我偏不忙,我从北京坐火车到这里,整整半天工夫,还不曾吃什么呢。你快快叫饭给我吃,咱们一边吃一边说,你看不好吗?”瑞琦道:“这有什么难办的,来呀!”汪八一听呼唤,连忙进来问道:“二爷有什么吩咐?”瑞琦道:“你快到南市全聚德,叫他开一桌八块钱的席来,外带烧鸭一只,越快越好。”汪八答应一声,扭转头来连蹿带蹦地便去了。果然不大工夫,菜已送来。瑞琦拱晋五上坐,他自己同花莺莺对面相陪,子青却在下面打横。瑞琦敬了他一杯酒,说你可打开话匣子吧。晋五连喝了两杯,又拣可吃的菜,上紧吃了几箸,然后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你知道,咱们满人中的金梁玉柱善辅善公爷,昨天被人用炸弹炸死了。”瑞琦一翻眼皮道:“他吗?早就该死!”这一句话,崇晋五听了,非常刺耳。要放在旁人身上,他早说出不好听的来了。无奈瑞琦是他的饭东,他就是吃了狼心豹胆,也不敢在瑞琦眼前说一句横话,只得把气硬压下去了,却含笑问瑞琦道:“辅公怎样得罪了二爷,二爷却这样恨他?”瑞琦哼了一声道:“那样给一家一姓当恶狗的东西,若不早早死了,中国还有实行立宪的那一天吗?”晋五道:“这样看起来,连二爷也是民党了。”瑞琦道:“你不要管我民党不民党,你快说善辅是怎样死的。怎么他死了,就会把你吓到天津来呢?”晋五道:“这话说起来很长了。自从项子城专政之后,他心里就憋着一肚子郁闷,偏巧咱们满人,自摄政王爷以下,全是脓包,眼看着权臣跋扈,竟想不出一点法子来,只有忍气吞声,受人家的气。辅公爷实在看不过了,他手下还有两团禁卫军,两个团长,一个是满人,一个是汉人,满人名叫隆治,汉人名叫张世裕。这两人,全是辅公部下的健将。他因项子城专权,想不出对付的方法来,心中郁闷已极,便在私邸中召隆张两位大将,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在辅公的意思,是专对付项子城一个人。哪知这位隆团长,横挑是非,硬说北京的汉人没有一个可靠的,必须剪草除根,才能保住满清的天下。辅公问他斩草除根是怎么样的办法?隆治脱口而出,说咱们把禁卫军两团人一律调齐,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将九城关闭,挨着家地搜杀。凡是汉人,一律枪毙,专留满人,看他们还有什么法子捣乱。辅公一听这话,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