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大,收拾得却十分华丽:当中一张新式长方桌子,桌上蒙着俄国花毯。四把小竹椅子,分列四旁。那边靠墙,放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的前边,是一把灯芯绒背的椅子,上下首两张椅子,也是一样。那一边放着一张绒面绷胎的躺床。躺床那边,便是一架书橱,橱中陈列着许多书籍。再看墙上,并没有名人字画,只是可着后墙的大地图,顶大的一幅世界开方的地图,其次便是一幅中国图。那一面墙上,是一幅北京详细地图。最好是这幅北京图,乃是一位测绘专家破半年工夫绘成的,凡北京的大街小巷,甚至一条极窄小的胡同,也都绘在上面,并无遗漏,所为是地方发生什么新闻,可以按图索骥,亲往调查,路径决不会走错的。金戈二将联星请到这屋中,联星便坐在写字台的上首椅子上,戈二却坐在办公的椅子上相陪。联星和颜悦色地先问道:“你先生贵姓?”戈二随掏出一张片子来,递过去。联星见了笑道:“久仰久仰!金先生在北京报界中,是铮铮有名的!兄弟久想过来领教,只是营盘中工夫太艰难,今天得瞻仰风采,真是名下无虚!”戈二道:“承你老哥过奖,兄弟实在愧不敢当。兄弟在报界,不过替人民主张一点公道,这也是应尽的天职。你老哥在军界服务,是国家的心腹干城,比我们报界中人,负的责任重大。像我们,终日在纸上发空议论又有什么价值呢?”联星冷笑道:“你老哥可不要这样说。报与报不同,如今咱们北京城中,照贵报的敢言,总要算首屈一指。就是社会上于报纸的信仰力,也要以贵报首屈一指。不但社会如此,甚至连我们军界,全唯贵报马首是瞻。西人说一纸新闻,抵五千毛瑟,照贵报目前的风头,只怕五千毛瑟还比不上呢!”戈二道:“承你老哥这样过奖,总算表同情于敝报了。但是敝报缺点很多,有什么可以指教之处,还求直言无隐才好。”联星此时,忽然把脸色一沉道:“你老哥不要误会。兄弟对贵报,绝对的不表同情!不但不表同情,而且立于敌对的地位,你老哥听明白了没有?”联星说这话时,声色俱厉。金戈二毫不震惊,依然满面赔笑道:“联先生,你先不要动气。你既是军人,本无过问政治的必要。敝报言论,原不能向各方面一律讨好,赞成的固然不少,反对的却也很多。不过赞成反对,全是一种学理的研究,同政见的歧义。同是一国人民,有什么可以敌对的?你老哥这话,兄弟实在不解。”联星被戈二用话顶住,他也不解释敌对的理由究竟因为什么,便大声问道:“你贵馆的田秋蝉先生可在家吗?快请出来,我有重要事,得同他面开谈判。”戈二笑道:“联先生,你来迟了。要是昨天这时候,田先生尚在馆中,他因为有要紧事今天早车已经到天津了。”联星一听这话,面上立刻现出一种失望的神情,皱眉道:“怎的这样巧呢?恐怕是推词吧?金兄,你不要误会,只管请田先生出来,我决没有丝毫恶意。”戈二哈哈大笑道:“这话奇了!田先生如果在馆,你就是怀着恶意来。我们报界人,主张公论,问心无愧,也没有什么不敢见你的。难道说你没有恶意,田先生就能从天津飞回北京来吗?你老先生,未免把我们报界的人格太看低了。”联星被戈二迎头一拍,虽然满腔气愤,却又无话可驳。木了片刻,又问道:“田先生既不在馆,那位余剑胆先生在不在呢?”戈二笑道:“据我想,你先生有什么问题,尽可对我金戋谈判。田、余两位先生,虽是主笔,究竟关系大体的事,还须由我金戋主持一切。简而言之,金戋便是《京都日报》,《京都日报》便是金戈。阁下有什么不满意处,自请明白吩示,我金戈必为剖析一切,很可不必再寻他人。”
戈二说到这里,联星才要答言,忽见门帘挑起,进来一人。戈二笑道:“你寻余剑胆,余剑胆真来了。”联星举目观看,见进来这人,年纪有四十上下,生得细眉长目,风采照人,光照头顶,穿一件鼻烟色的呢袍,戴着时式金丝眼镜。见了联星,便拱手为礼。两人换了名片,剑胆道:“久仰得很!听说贵军到湖北去打革命军,是几时回来的?料想必是大获全胜,振旅而归了。”联星突然被这一问,显出难于回答的神气。略一迟顿,才答道:“我们的军头,已经开回半个多月了。仗打得固然不错,但是军统奉了中央命令,叫即日开回,我们一个当下级军官的,哪里有过问之权呢?”剑胆点点头,说:“本来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既然上边有令,当然无过问之权。但不知你老哥到敝馆来,有什么见教之处?”联星道:“你问我吗?我因为有一事不明,特来领教。你们贵报,终日大声疾呼提倡革命,赞成共和,究竟是受了什么人的运动?得了多少金钱?请你二位明白说一说,好解释我胸中的疑团,料想总可以吧?”联星问这话时,两只眼睛注射在金戈二面上。戈二忽然一抬头,两只放光的眼珠儿,同联星的眼睛正碰成一条直线。联星不知不觉地,一股冷气把自己眼光慑住,忙转到一边,不敢同戈二对视了。戈二冷笑了一声答道:“我原认阁下是一位文明军人,说出的话,一定有价值,有分寸。万没想到,竟问出这样话来。革命也罢,共和也罢,不过全是一种良心上的主张,何必要人运动,运动又何必须金钱。阁下说这样话,是阁下心目中,唯知有运动,唯知有金钱,未免自待太薄了!纵然假设一词,就算我们报馆受了运动,图了金钱,这也是我们个人的自由,与阁下何涉,难道阁下还有干涉之权吗?”金戈二这一套连讥带讽、直接痛快的答词,直不为联星稍留余地。就是没有成见的人,也有点容受不下,何况他是抽签而来,预备拼命决斗的,当然更不能容了。只见他颜色骤变,右手插在衣袋中,是预备掏什么的神气。戈二何等精明,哪有看不出来的。他的勃朗宁手枪,就在写字台的抽屉中,这抽屉恰是半掩半开,他正坐在抽屉前边。一只右手,伸在抽屉内,却岿然不动。脸上的气色,也十分镇定,并无丝毫改变。
联星见戈二确是有了预备,自己的手枪如果提出衣袋,戈二眼明手快,他的枪弹难保不先发出,岂不枉自送了性命。想到这里,便立时恢复一种和平态度,衣袋中的手,也慢慢提出来。笑道:“金先生,你恕我失言。凭你这样人物当然不至受人运动,不过贵报赞成革命,未免有点盲从附和,全是纸上空谈。至于革命的真相,兄弟敢武断一句,你们还不曾亲眼见过。假如要看见他们飞扬跋扈的神气,恐怕也未必赞成吧。”余剑胆道:“老哥这话,确乎很有道理。我们赞成革命,也不过因为民族不自由。至于革命真相如何,他们在湖北,我们在京城,当然是不甚明了。你老哥既到湖北去过一趟,所有革命的情形,当然见闻较切,何妨叙谈叙谈,使我们一开耳界呢?”联星听剑胆问他革命情形,立刻精神兴奋,说:“足见余先生是有心人,注重实际,不尚空谈,兄弟很愿意详陈一切。我们禁卫军初到汉阳,便同华自强见了一仗。可怜他徒有其名,一见就被我们打了个弃甲曳兵,逃回汉阳城去,再也不敢出来。后来又被我们王统领炸开城门,里应外合,夺取了龟山,把华自强赶到上海。兄弟奉统领的命,把汉阳西门。当地商人,全纷纷向军队诉苦,说那革命党人初占汉阳之时,用整匹的白布,写上‘还我旧山河’五个大字,从三层楼上扯至楼下。那些革命军终日以搜查汉奸为名,凡商店住户,一刻也不得安生。最厉害的,是十字口令。何谓十字口令?那是念那十个数目字,从一数至十,到六字便是死生之关。凡南人读六为漏,北人读六为溜,只要念出北音来,当时不是枪毙,便是刀杀。至于说京话的,更没有生活之路了。他们名为排满,其实连北省人一并排在里面。像这样屈死的,便不知有若干人。可怜我们驻防旗人,有一多半送了性命,逃出来的,连十分之三也没有。似这样的革命,直接是自残同胞,还有什么可赞成的!你两位先生,全是高明人,似乎也应当有点觉悟,何妨把赞成革命的精神,移作忠君爱国的事业,将来流芳千古,不比附和乱党强得多吗?”金戈二嘻的一声冷笑,说:“联先生,我拦你清谈。你说革命军惨杀旗人,诚然是过于残忍。但回想满清进关时候,扬州十日,嘉定屠城,比今日的革命军又何如呢?天道循环,无往不复。从来做大事业的,当入手之初,难免有些矫枉过正。我们敝报所赞成的,不过是革命宗旨,至于个人行为好坏,乃是另一问题,不能并论。”联星实指望借着述说革命,把金、余二人说服,并可使《京都日报》改变宗旨。在自己,既免去拼命决斗,对于宗社党的使命,也可以说是圆满无缺。万没料到,金戈二又说出这一篇话来,直把自己的说词完全批驳,并没有一毫俯就余地。这一来联星又有点沉不住气了,立刻把眼一瞪,大声问道:“说旁的全是废话!我到底问你们,是赞成君主,还是赞成共和?”戈二微微一笑,说:“赞成君主怎样?赞成共和又怎样呢?”联星道:“赞成君主的,我便引为良友;赞成共和的,我便视为敌人!”他说这话时,真是声色俱厉,怒发冲冠。哪知戈二听了,哈哈大笑说:“联先生,你说出这样话来,便是抗旨欺君。你还自己认着是忠于满清君主吗?”联星此时,满腔中全是烈火。戈二的话,却如一盆冷水,蓦地浇下来,直把这位勇猛刺客激得面色惨变,浑身直打寒噤。突然问道:“你这话怎么讲?如果解释确有道理,我联星情愿甘拜下风。”戈二笑道:“没有道理的话,我怎能说出口呢?你既有这样主张,当然自命为满清忠臣。我试问你,从古忠臣,是应当服从君主谕旨,还是应当反抗君主谕旨呢?”联星道:“当然是得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