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站上同车上的人,又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好!”此时文焕已经闭过气去,警察抓了四名苦力,把他抬到下处。
站外的保安警察,听说站上出了乱子,有寻死的人,便也跑进来打听。铁路警察的头目,已经把文焕唤醒,问他因为什么寻死,他也不肯说。恰好保安警察来了,说:“我们把他救起,以后的事,我们也不便追问,请你把他送到警察厅去!请吴总监问一问他,我们就不管了。至于救他的铁路警察,名叫祥禄,也随你到厅,好备总监询问。”那保安警察,本是外右一区的巡长,名叫米得功,他平素就专好贪功多事,如今遇着这种事,怎肯放过?便雇了一辆车子拉着唐文焕,自己同祥禄在步下随行,一直送往警察厅。好在警察厅就是从前吏部衙门改造,一进前门不远就到了。他们先到行政处挂号,又托值日的外勤,上去给回,此时天已到掌灯时分了,外勤很不耐烦地对米得功说:“这是什么要紧的案子?也值得送到厅里来!你们区长,随便处分处分就好了,不用麻烦总监吧!”米得功赔着小心说:“外勤的老爷们,不要生气。要但凡区里能完了的,谁也不乐意向厅里送。因为这个寻死的人身份很大,他是东三省宣慰使臧大人的姑爷,国务院印铸局的头等佥事,我们区官,怎能处分得了?对不起,只好请老爷们上去回一声吧!”外勤皱眉道:“你哪里知道,总监到公府去,还不曾回来呢!是大总统亲自用电话招呼去的,听说有很紧要的公事,回来还要坐堂问案呢!我上哪儿给你回去?你一定麻烦总监,只好暂在厅里候一候吧!”米得功无法,只好在外勤的屋里等候。
原来警察总监吴必翔,在这一天下午正在办公室中阅看文卷,忽然电铃一响,他忙自己去接,原来是公府传宣处,说:“你是吴总监吗?”必翔忙应了一个“是”字,里面又接着说:“大总统叫你即刻到府里来,有要事面谈!”必翔连声答应,说:“我马上就去!”放下耳机,立时喊套车,即刻到总统府。先来传宣处挂了号,然后由传宣官领他去见总统。项子城正同执法处处长云雷谈话呢,一见必翔进来,笑道:“好了!你两人商议商议吧!”必翔在下首坐下,用眼看着云雷,云雷道:“方才总统叫你我二人商议怎么处置宗社党首领联星。这案子原是贵厅办的,现在还押在厅里,听说口供也由阁下取齐了。到底对于他这个人,是怎么办法,总统叫我们斟酌,我是毫无成见的,故此请你来决定一下子。”吴必翔心里说:云处长真滑,死活要从我嘴里取供,我又何犯上做恶人呢?随笑道:“兄弟心里也没有什么成见,我想这案情关系重大,还是请总统指示,我们遵谕而行,不知处长以为何如?”云雷道:“你说得很是。就求总统明示吧!”项子城道:“要论联星,在暗中组织机关,想要兴复满清,推翻民国,实在是罪在不赦!”才说到这里,云雷便插言道:“既然总统看他罪在不赦,便由职处提去枪毙就完了!”项子城却微微摇头,说:“此事尚当别论。我以为联星这样人,在他们满族中,真不愧为铁中铮铮、佣中佼佼的,本大总统很爱惜他。但能设法保全,总是保全他的性命。他原是禁卫军的人,如果能诚心悔过,我想把他调到拱卫军中,予以营长位置,这原是破格成全。你两人务必要仰体我的意思,用好言开劝,使他去逆效顺,这也是一件好事。”吴必翔同云雷诺诺连声,说:“大总统如此爱才,我们必当竭力开劝,使他感恩图报。”必翔又单独回话,说:“联星这个人,性情执拗,在厅里司法科也曾讯问他好几次,他始终没有一点悔过的口气。倘然职厅劝他不能发生效力,是再向总统回呢?还是交云处长自由处置呢?”项子城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值不得再来回。他如果不服从,便移交执法处依法办理好了。”两人得了总统的吩示,也不便久坐,即刻告辞出府,各回各的衙门。
必翔来到自己办公室中,便传谕司法科:“今天坐夜堂,提讯联星。”该科赶紧预备一切。铁金声遵谕,把人卷俱都备齐,专候总监自己升堂讯问。正在此时,值日的外勤上来回话,把唐文焕寻死的事略略回了一遍,必翔皱眉道:“这是哪里来的晦气!上回他老丈人装疯,闹了个乌烟瘴气,累我不知跑了多少路,如今他又闹这种把戏,这真是成心同我开玩笑了!我此时哪有工夫去问他?你们既说他因为丢了差事没有钱回南,这样吧,我拿出五十块钱来,就派你把他押到天津,替他订一张上海船票,下余的钱也给他。他既坐船回南,再死再活,我们就满不管了。”说罢提笔写了一张五十元支票,交给外勤到账房去领。外勤乐得借现成盘缠逛一趟天津。文焕借此回南,总算不幸之幸,我们暂且按下他不提。
再说司法科预备好了,上来回话,必翔出离办公室,升了公座,拿起笔来一点,下面喊一声:“带联星!”两个警察把联星扶上来,必翔吩咐:在公案前设一个座儿,请他坐下。然后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就叫联星吗?”联星高声答道:“在下就是联星。所有口供,我都画过了,不知总监又叫我还有什么话问。”必翔道:“联先生,我看你实在是一位奇男子大丈夫,我从心里佩服你,因此把你请上堂来,我们仔细地谈一谈。你不要错会意,以为我是想诓你的供,我纯是一种善意,也很希望你能开诚布公地同我谈一谈。”联星听必翔说完了,很恭敬地答道:“总监爱惜我这番意思,我当然没齿不忘,便是死后,也要认你为知己。不过我是将死的人,并没有什么可谈,总监真爱惜我,请在处决我的那一天,把我老母兄弟妻子招呼来,我同他们见上一面,说几句话儿,这就是总监破格的仁慈。我死后有知,也不忘你的好处!”必翔笑道:“你这话说得太远了!我看你正在青年,又有专门的军学知识,如果肯在民国效力,将来不失为栋梁之材。为什么要自趋死路呢?”联星冷笑了两声,说:“总监的意思,是想要说降我啊!我引一句古人的话对总监说:联星只能做断头将军,不能做降将军。请你死了这一条心吧!”必翔咳了一声,说:“你这人太迂了,你虽然是一个满人,既非亲贵,又非显官,何必以一死报清室呢?你难道不放开眼看看,满朝的亲贵大员还都赞助民国,并没有一个肯下死力拥护满清的,你一个小小连长又何必尽这种愚忠呢?”联星道:“人各有志,那些亲贵大员全是狗彘不如的东西,你还提他做什么!我们爱新觉罗做了三百年天下,如今到亡国之时,连一个死节的人全没有,这真是奇耻大辱!我联星也明白民国初兴,正在鼎盛之时,凭我一个人的力量,硬要再奠山河,重整社稷,是万万做不到的事,不过破出这个身子去稍洗我五百万满人之耻,使天下后世知道满清亡国之时,还有一个联星力图兴复,以身殉国,我就算于愿已足。至于或杀或剐,一凭当道处置,我是死而无怨!”必翔摇摇头,说:“你认错了题了!你要知道,现在清室并未亡国,他不过是禅让罢了。所有帝号尊荣,皇室经费,一律保存,这同从前的亡国之君是绝对不同的,何所用其死节殉难!你明白这种道理,自然不再固执了。”联星哈哈大笑,说:“吴总监啊!你这话只能哄弄三岁儿童,我联星怎能听这一套。我试问你:你说满清未曾亡国,为什么今年的历书明明标着民国元年,为什么所发的政令一律冠着临时大总统令?这不是极显明的一个榜样吗?至于帝号虚荣,不过是欺蒙孤儿寡妇的一种手段,每年的经费,更是一句空话。我敢担保,名为四百万两,到时候连四十万、四万、四千,也没有地方去领。不过用这空希望换你实在的政权。政权一经拿到,谁还管以后的事呢?”必翔听他的话,越说越不投机,便索性揭开了,说:“联星,你不要执迷不悟,你所犯的罪状,本当即日宣告死刑,只因项大总统特别地爱惜你,想要保全你的生命,还格外加恩,要调你到拱卫军去做营长。这种机会,是你做梦也梦不到的,你不说感激悔悟,反倒自外生成,真乃别有肺肠,也辜负本总监居间成全的一番美意。你一定乐意死,这个并不甚难,我今天把你送到执法处,明天你就可以尝着枪弹的滋味。但是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你还是仔细算一算这笔账,不要逞一时血气之勇吧!”在必翔这样直说,以为联星听了,他心中一害怕,当然口气就软下来。哪知联星听了,一阵狂笑,说:“你不提项子城老贼,我联星还感激你的一番美意。你如今提出项子城来,我看你们这一群人全是他的走狗,犹如曹阿瞒手下的张辽、程昱,我联星浩然正气,不愧当日的祢正平。纵然拼得一死,将来青史上也能流芳万年,比你们这一群趋炎附势助成篡逆的,人格且强得多呢!你要送我执法处,还是快快地送,不必游移。我联星早死一天,早了我一天的志愿,免得活在这肮脏世界上,听你们人头畜鸣。”联星这一破口骂人,吴必翔的意思,可就决定了。心说无论如何这个人是不能说降的,我也不必再废话了,莫如及早连人卷送交执法处,该当怎样处置,叫老云去办好了。遂说道:“联星!你也不必破口骂人。你既乐意早死,我决能成全你的志愿!来!来!叫司法科快备公文,把人卷明日一同送执法处,我也不必再问了。”他说完这一句,便立刻退堂,仍回他的办公室去。铁金声忙备了一套公文,特派巡官干警,于次日早晨押解联星一同出南城,送往执法处,面见云处长,将差事交代清楚。
却说云雷自从公府出来,回到执法处。他心中越想越气,到底是他们喝过墨水的人格外厉害,这一次老吴不动声色,便想邀功,如果把联星说降了,这完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假如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