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党的招牌比钱铺的幌子还要多过好几倍。究竟有什么好处?可惜我老头子,活了这大年纪,也没沾过政党的油水。连政党两个字作何解释,我都不知道。我就知道吴总监每逢提起政党两个字来,他就皱眉吸气,并且听他说,大总统最害怕最讨厌的,也就是政党两个字。由这上看起来,政党简直不是好人干的。凭老弟的才华阅历,做什么事不好,何必单要干政党呢?”戈二听他这样说,自己也笑了,说:“六哥真是好人,您待朋友这一份热心,小弟真得领情。不过有一样,您把题目认错了。这个社会团,决然不是政党。您没看见宣言上说得明白吗?因为人民失业,生计难筹,特特立这个社会团,所为是替人民筹划生计。说白了,就是一种慈善机关,同粥场的性质差不多,不过范围稍宽一点。将来筹有的款,什么开工厂啦,办实业啦,修路啦,通车啦,全是社会应当发起的事业。只要我们办得有进步,将来愈推愈广,每一个机关里,替六哥挂上一份董事职衔,净车马费一项,每月就有好几百块。这样坐享其成的事,六哥为什么不加入呢?”一套话居然把灵光说活了心,立刻掉转口风,说:“原来是这样啊,那就无怪老弟如此热心了。但不知你来寻我,是仅仅要求我加入你们的团体呀,还是另外有什么用我的地方呢?”戈二道:“六哥能加入团体,当然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另外还要恳求六哥,在警察厅替我们疏通一下子,将来呈请立案的公事,一递进去,就请早早批准。咱们这个机关,也好早早地正式成立。这件事错非六哥出马,旁人决没有这大力量。”灵光摇头道:“你先不要给我高帽子戴,这种事看着容易,要实地办去,还是真难呢。现在是中华民国,要按照约法,人民本有集会结社之自由,官厅对于这种事,也决然不能不准。然而实际上却又大大不然,不用说旁处,就这一个警察厅里,压着请求立案的呈文,足有好几十件,不是办政党,便是开报馆。这全是总监最讨厌,而又不能不准的事情,怎么样呢?高高地给你悬起来,也不说准,也不说不准,你要等急了,再续上一张呈子来,仍然是石沉大海,连一点回响也听不着。你就是有大势力,运动到总统府上,总统对于这种事,根本就不赞成,其效力也就等于零点。老弟你想我有多大势力,敢大包大揽对于你们社会团请求立案的呈子,能够早早批准呢?倘然递进去之后,也随了大堆一同搁置起来,我又有什么法子可想?”灵光说到这里,陈畸生在一旁插言道:“灵翁,是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为难?”灵光随手把章程宣言递给畸生,说:“你看看,这原是一件好事。不过吴总监胆子太小,总怕担着不是。本来也难怪,许多假借慈善名义,影射着做政治活动,他们又不肯安分求官。一不得意,便勾结革命党,想在暗中捣乱,真也是防不胜防。如今参众两院成立,这八百罗汉更是到处横行,每人身上,全披着一张老虎皮。警察连正眼看一看全都不敢。项大总统却又责成吴总监,叫严厉地监督他们。总监是两面不好办,对这些议员老爷,不能不客气,对大总统又不能不负责任。只好用防微杜渐的手段,凡是这些似是而非的政党机关,总以为多一处不如少一处。我虽然同他有交情,究竟这是公事,我怎好强做主张,逼着他早早批准呢?畸生你想,这不是一个难题吗?”灵光唠唠叨叨地向畸生说了这一大套。戈二在旁边听得明白,知道灵光这是卖味儿,所为叫自己明白,将来好重重地酬谢他。这件事一定准可以办成,因此他倒沉住了气,暂时不做什么表示了。畸生看完了章程宣言,也极力赞成,说:“这种有益民生的慈善事业,现在我们北几省还是非常需要。灵翁无论如何,总是玉成才好。”灵光道:“这是自然,我一定帮忙到底。不过这件事,走直路,只怕空耽延许多时刻,也未必能成功。等我仔细地考量考量,咱们还是走小路儿,保管用不了几天,必能提前批准。”他说到这里,看看墙上的钟,天色已经不早,便吩咐开晚饭。金、陈两人全站起来要走,灵光一手揪住一个,说你们走不了,我有好东西给你们吃。
少时把饭开在书房,灵光让他两人一同到书房吃饭。他那位荒唐鬼的万先生,仍在此间教读,灵光给引见过了,四个人同桌吃饭。其实他这饭并不讲究,羊肉丝炸酱拌面,另外有两盘佐面的菜,一盘是新摘下的香椿芽儿,一盘是新剪下的鲜花椒。这两种菜蔬,市上还都未见,全是他那小花园的树上生的,真是格外清鲜。金、陈两人,都不知不知觉地多吃了一碗面。灵光对戈二说:“明日午后,我在家里候你,咱们再商量进行的妙策。我有这一夜工夫,也好平心静气,替你研究一条超近的法子。”戈二明白他的用意,再三称谢而去。
第二天午后,自己随身带了几百块钱钞票,又进城来,寻访灵光。灵光一见他面,便笑着说道:“我已经替你想出一条很好的法子来了,不过这个法子多少得要花几个钱,好在为数不多,我决不叫你为难。”戈二道:“六哥分心受累,小弟就很感激了。多少花几个钱,这是应当的。好在也不出在我个人身上,有什么为难不为难呢?”灵光道:“这种公事,要是送到警察厅行政处,连处长也不敢擅做主意。他必要同总监商量,遇巧了为这一点小事,还要开一次政务会议。你看吧,在会场之上,七嘴八舌议了半天,也议不出一条办法来,结果仍然是束之高阁。你想这种情形,冤枉不冤枉。我的意思,咱们这件公事,不送政务处,要送进总监太太的绣房,你看好不好呢?”戈二鼓掌大笑道:“妙极妙极,错非是六哥,谁能有这样神通。”灵光道:“你先不要空欢喜,我自从在姨太太面前失了一回信,再说话有点不灵了。这事还得借重一个人,才能直接请姨太太办理。”戈二道:“这个人也得求六哥先疏通好了,人家才能帮忙呢。”灵光大笑道:“这个人很好疏通,只在炕头儿上,事情就都办好了。”戈二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六嫂了,错非六嫂,谁敢叫您在炕头儿上疏通呢。”灵光道:“你真聪明,猜得一点也不错。实告你说吧,这件事错非你六嫂子,谁也办不了。她同吴总监的姨太太是干姐妹,两个人时常见面,无论什么事,她对干妹妹说一句,比我说一百句还强呢。”原来灵光的这位太太是续娶的,他在山东候补知县时候,在大明湖旁,娶了这位太太,名叫许莹。虽然是小家碧玉,却天生的伶牙俐齿,善于辞令,而且容颜端丽,举止大方。灵光五十多岁,得了这样一位夫人,当然是格外宠眷。在山东时候,吴必翔是候补道,有一次因为姨太太产后生病,是灵光一手治好的,好了之后很感激灵光,特特备了许多礼物,到灵光家里去谢医,同许莹一见如故,两个人直说了一天半夜,在灵光家里吃的饭。第二天特特派马车,来接徐太太到公馆闲谈。两人一天比一天亲密,后来便拜了干姐妹。灵光借着裙带的势力,很得了几次优差,因此这位太太的气焰,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处处要管着灵光,灵光也就低声下气,甘心受她辖管,有时候自己办不了的事,只要夫人出头,居然办得非常圆满。所以这回戈二的事,灵光便布到太太身上。说:“这事非你六嫂,旁人决办不了。不过你多少也得出几个钱,因为眼前有一个机会很好说话。”
灵光说到这里,便向外一指说你看,戈二顺着他的手,向外观看。原来小花园中,有几株樱花,全都含葩欲放,看神气眼看就要春色满园了。戈二道:“这是什么取意呢?”灵光笑道:“这个你可猜不着了。也是天缘凑巧,我住的这所宅子,原是某旗员的一座别墅,因为他家老太太得了中风急症,是我两剂药,居然死里得生。老太太说我这条命,是徐先生救的,咱们得重重地酬谢人家才对。那时候正赶上我才回北京,没有房住,于是他们便慨然把这所房子送给我。虽然地基不大,房间无多,却是非常幽雅。你看这一座小花园中,花草果木应有尽有,四面的房子也盖得小巧玲珑。也不知当初他们是什么取意,栽了这十几株樱花。有一天被吴总监的姨太太看见了。她说这樱花是他们日本的国花,自从到中国来,有七八年未见此花了。如今无意中遇着它,真是非常可喜。再再地同你六嫂说,明年樱花开放时千万请我来,咱们大大地开一次樱花会,庆祝樱花美节,就好比我回到祖国一般。内人当时就慨然应许了。转眼一年,如今恰值樱花时节。她昨日向我要求,要好好地预备一桌燕菜席,请吴总监姨太太庆贺樱花,并约京兆尹张太太,内务部朱小姐作陪。我当时灵机一动,便想起你的事来,向她至再托付,开会这一天把你们那呈文,当面交给这位樱花太太,求她带回公馆去,强迫着吴总监即刻批准,并出示保护。这样岂不是近水楼台,连三天工夫也用不了就可以成功吗?她当时倒没好意思说不肯管,只是提出了三个条件,如果老弟能完全承认,这事她就可以一手包办,准保成功。倘然三个条件之中,有一件你不认可,她可就敬谢不敏,咱们只好再想别的法子。”戈二笑道:“六嫂真是外交好手。但不知这条件的内容全是什么,如果不苛刻,为小弟力量所能办的,无不唯命是从。”灵光道:“当然是你办得到的,如果办不到的事情,哥哥我就先替你拦挡了,还能传过来叫你为难吗?”戈二道:“谢谢六哥。据小弟想,您也决不能拿难题来难我,就请您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吧。”灵光道:“头一个条件,是这樱花会的一桌燕菜席同车马赏钱,为数很不在少处,没有旁的说,这笔钱得出在老弟身上。并不是哥哥小气,谁叫你急等着开这个会呢?”戈二道:“这个花销,当然由小弟孝敬,难道还能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