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惧内,见福晋这样不依不饶的,哪里敢再说话?发了半天愣,方才答道:“我何尝乐意将儿子送进宫去,这是今上的遗诏,连老佛爷全不敢不遵。我长几个脑袋,敢抗遗诏?实不相瞒,我已经碰过一回钉子了。你如果不信,可将庄中堂请来,当面问他,就知道我的难处了。”福晋道:“岂有此理,这是勉强的事吗?你怎样应许的怎么回复他,有什么难处我也不管。”
载沣见这情形,知道再同她说也是枉费唇舌,只得出来,派本府长史立刻将庄之山请来,把方才的话对他说了,请他代为划策。之山道:“这倒没要紧,请王爷同我去见福晋,保管一说便妥。”载沣同他到内宅。本来之山同荣中堂是盟兄弟,论起世交来,福晋还是他盟侄女。未出阁以前,同之山也会过几次。今日见面,在庄中堂固然不敢同她抗礼,可是这位福晋倒还念旧,称呼他是兰伯,之山连说不敢当。后来说到入嗣大统的事,福晋仍然不肯依从。庄中堂笑道:“福晋的意思,是怕阿哥入宫后不能见面,其实这是多虑了。福晋是他的生母,有保育圣躬之责,将来天天可以进宫看视,况且皇后为人宽厚,是一位女中尧舜,与皇太后性质迥乎不同。太后的神气,不过早晚之间。将来嗣皇在皇后手里过日子,是决然受不着一点委屈的,福晋自请万安,将来万不会照今上的样子。”这几句话将福晋说活了心,便要求庄中堂将来须向皇后陈明,得准我住在宫中,看护皇上,我们才能遵旨承嗣;要不然就是砍了头去,也是不能奉诏的。之山一一应允。看看天已过午,忙催着载沣保护嗣皇进宫,朝觐皇上,不要误了时刻。载沣忙替溥仪换好了衣服,同庄之山三人一齐进宫。临行时候,福晋还叮咛嘱咐,千万觐见完了,带阿哥回来,二人只得含糊答应着。坐上轿子,风驰电掣而去。
先到了光绪宫中,候了片刻,里面传旨召见。载沣携了溥仪,庄之山在后面相随,来至御榻前,一同跪下。此时光绪倒还清醒,见载沣领着一个小儿,知道是溥仪,立刻心里一喜,传旨将溥仪抱上御榻来,拉了他的小手,问载沣几岁了。载沣回奏五岁了,又催着溥仪向光绪称呼皇父。这小孩子也真机灵,果然朝着光绪叫了一声皇父。这位将死的皇上,被这一叫立刻心花开放,脸上现出苦笑来,喘气说道:“朕临御天下三十四年,从未享有一日的安乐,只有今天心中十分舒畅。”之山乘势奏道:“皇上天颜见喜,这病一定好得快了。”光绪摇摇头道:“只怕未必。”又叫张得禄将自己临朝戴的顶帽取了来,吩咐戴在溥仪头上。恰好光绪的头小,溥仪头大,戴上去并不差得许多。载沣忙将他抱下床来,叫他跪下叩头,谢了恩,又引他朝拜了皇后。皇后将他抱在怀中,着实爱惜,便吩咐载沣:“你自管放心吧,所有饮食起居,全由我派人照料,决不能叫他受着一点委屈。”庄之山又乘势奏明:“醇王福晋因为阿哥进宫,一时有些割舍不下,她情愿进宫来效力,不知皇后可否允从。”皇后想了想,笑道:“她太过虑了,难道在我宫中还有什么不放心吗?”二人听皇后这样说,不敢再言语了。倒是病榻上的皇帝叹了一口气道:“母子天性,这也怪不得她。以后隔一日准她进宫省视一回。俟等三年后,溥仪渐渐成立,再按时入见,这也算极从全了,御妻你就允许了吧。”皇后道:“既然主子有这样殊恩,我有什么不能允许的。我是怕与家法不合,所以不敢擅准。”光绪又吩咐庄之山拟了一道旨意,是“朕承皇太后懿旨,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着在宫抚育,并在南书房读书,钦此”。二人携了旨意,又去见皇太后,皇太后允许照发。又将庄之山叫至床前,叹道:“大清的宗社,在长毛造反时已经不能支持了。虽然湖南出了不少的文武名臣,到底要没有我驾驭他们,也是靠不住的。如今的革命党,较比发匪又厉害多了。一朝发难,再寻当日的人才是没有了。倘再以女主当国,更不免危险万状。况且垂帘听政本不是一件吉祥事。皇后虽然仁厚,却没有治国之才。据我看,将来的事得要变通一点才好。我这里有一个金质小盒,里面装的是百年大计。这盒儿交给载沣,钥匙却交给你。俟等皇帝驾崩之后,你们可开盒发表,依照盒内的遗诏行事。”二人叩头,将金盒领下去。
不料当日掌灯后,皇上就驾崩了。临崩的时间,恰值皇太后的病势十分沉重,所有宫里的人差不多全到慈宁宫问安去了。可怜光绪的宫中只有皇后同瑾妃,还有几个贴近太监在旁边伺候着。一盏绿纱罩的电灯阴森惨淡,黯气扑人。光绪在垂死病中忽然叫了一声御妻,皇后赶忙过来问道:“主子是想水喝吗?”光绪略摇了摇头,勉强伸出手来,表示要同皇后握手诀别。皇后连忙同他握手,不觉吓了一跳,因为光绪的手比火炭还热,心里知道不是吉兆,忙低声问道:“主子,还有什么遗诏吩咐我吗?”光绪略一点头,又喘道:“朱……笔……纸。”瑾妃听了,忙将朱笔同纸递过来。光绪接过笔来却擎不住,瑾妃忙扶着他的手,这手替他拿了纸。光绪勉强提笔,写了半个字,这边写了一个杀,那边才写成一个几,手却颤作一团,不能再往下写了。瑾妃替他代笔,将一个字写完,却拿眼看皇后,很恐惧的,不知皇上要想杀谁。皇后又问道:“主子说一个人名儿,叫瑾妃替你写吧。”光绪喘作一团,哪里说得上来?张得禄端过半杯极浓的野参汁儿来,向皇上唇边,沁下一点,又候了片刻,喘得略好,才说道:“项……子城。”瑾妃不假思索,随将名儿填在杀字底下。皇后又问还有什么遗诏,光绪使劲说道:“革……恩亲王。”瑾妃忙写好,又呈于光绪,亲自过了目,光绪点一点头,又向皇后道:“你们要照办。”皇后流泪道:“主子自管放心去吧,这两件事,我们必能做到。”光绪听了,面上现出笑容来。可是喉咙里的痰已经响个不住。此时皇后同瑾妃净剩了哭泣,哪里还说得上一句话来。张得禄在旁边催道:“主子的病象,眼前便要咽气了。二位娘娘净哭一阵子也当不了什么,快快替他穿起衣服来,传内务府伺候一切,这是要紧的事。”一句话提醒了二人,好在皇上的衮冕全预备在手下,各宫娥太监一齐下手,替他穿扎好了,抬在地下一张龙床上。光绪尚微微的有一点气息,皇后忙将自己头上的珠冠拧下颗珍珠来,足有豆粒大小,用纸裹好,塞在光绪口中。再摸他的手腕,已经凉了。皇后才要放声痛哭,忽见光绪两眼睁开,恶狠狠地大声说道:“杀项子城。”这一声仿佛很有气力似的,紧跟着又闭上眼。大家吓了一跳,再细看,已经断了气了。此时不止皇后同瑾妃哭得死去活来,连一班宫娥太监也都大放悲声,哭作一团。
哭罢了,皇后传旨叫内务府大臣继禄、增崇。二人正在值班处伺候着,一听呼唤,即刻进宫,少不得也哭了一阵。皇后吩咐他们预备一切,又嘱咐暂守秘密,不许在外边说。急速将载沣、庄之山叫进来。二人领旨出来,不大工夫,载、庄二人到了。先举过哀,然后到太后宫中报信。太后此时已经十分沉重,不省人事。稍停缓过来,知道光绪驾崩,便口传懿旨,今夜将宫门锁起,无论何人不许放进一个来。先在宫里电报房将遗诏连夜拍至各省,俟等天明,将遗诏发抄,然后才准正式开门。载、庄二人领旨,照样办理,督率着御前侍卫同一班太监,将宫门全上了锁。并派李得用、张得禄二人把守宫门,如放进一个人来,唯他二人是问。二人在皇上、太后驾前本是极得宠太监,如今派了这看门差使,心中都老大不快。但是有两宫的懿旨,又不敢不遵,只得捺着气儿在宫门侍卫的下处沏了一壶好茶,彼此对坐谈心。正在谈得十分高兴,忽见侍卫上来回道:“回两位老爷话,现在有人叫门。”张得禄发话道:“糊涂东西,你不知道锁门是佛爷的旨意吗?打发他走清秋大路就完了,回的是什么!”侍卫笑道:“张老爷不要生气,要是旁人呢,卑弁当然打付他走路。如今来的乃是恩亲王。据他说有紧要事面奏两宫。他是军机领班大臣,又是老佛爷十分相信的人,我们一个当小差事的怎敢得罪他?还求二位老爷做主。”张得禄听了,却用眼望着李得用,得用诧异道:“怎么派他查陵工去,四五天就回来了?怪呀!也罢,待我自己问问他去。”随立起来,向外便走,张得禄在后面跟随。到了宫门前,只听咚咚咚如擂鼓一般地叫门。得用隔着门大声喝道:“什么人叫门?好大的胆子,这是禁地,准你这样放肆吗?”得用这一喝,听门外有人问道:“里面说话的可是李二爷吗?”得用明知是恩王,却糊涂问道:“你是什么人?”外面答道:“老弟你怎么连愚兄的声音也辨不出来了?我便是恩王奕劻。”得用道:“原来是老王爷,恕我方才鲁莽,冲撞了你。对不起,你请回吧。”恩王发急道:“岂有此理!不放别人进去,难道连老夫也不放进去吗?我是国家大事,面奏两宫,你快开门,不然误了时刻。”得用道:“无论什么国家大事,也得等明天再说。现有老佛爷懿旨,不论是谁,今夜不能放他进来。”恩王一听这话,知道事情不妙,便厉声说道:“李得用,你们不要捣鬼,现在宫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快放我进去,万事皆休,要不然,将来要拿国法治你们呢。”得用在里面冷笑道:“国法的话,你去吓唬别人,不要吓唬我李得用。你说宫中出了大事,到底是什么大事,请你猜一猜。如果猜着了,我便放你进去。”恩王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一定是皇上驾崩了。”这句话才说完,得用大声喝道:“唗,你满嘴说什么!万岁爷活脱脱的,你咒他死?这便是欺君大罪,该杀、该剐、该活剥皮,等我奏明了两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