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一看不是东远是谁?
东远那家伙穿着灰色帽衫,黑色牛仔裤,看上去气色很好,和平时没两样。
肖昀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握上东远的手,听说你病了,你没事吧?
东远的手还一贯的温暖,他听了肖昀的话乐了,扬起眉毛,谁告诉你我生病了?他是不是还说情况危急?
“怎么?”肖昀发现自己可能闹了误会,不过看东远好好站在眼前心里就踏实了,即使被骗也无所谓。
“有点小毛病,不过已经好了。我有位印度室友,就喜欢夸大其词。经常一点小事被他搞得十万火急。”东远拉肖昀到停车场,解释自己开车过来的,埃及汽车比较普及,公共交通则不敢恭维。
坐到车上,就听东远教训他,“要不是蓝加告诉我你要过来,还告诉了航班号,我可能今天就动身去阿斯旺了。你一个人在开罗不丢了才怪!”
肖昀见东远没大碍毕竟高兴,被骂也无所谓了,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仔细审视着东远的气色,“我听你那印度室友说,你住了院。现在怎样?”
东远摸了摸下巴,“前阵子运动后头痛,去医院检查。血肌酐有点高,血压也高,所以被留院观察了一周。推测是埃及饮食引起的。现在已经好多了。”
肖昀虽然不懂医学,也知并非小事,“血肌酐高是肾功能不全?高出多少?”
“我以前肾不好。CR值190,现在降下来了。”
肖昀听了又忧心忡忡,“东远你别逞强,要是身体不适申请回国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这,不是去西部就是第三世界,结果还没等解救世界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自己先病倒了!”
东远似乎嫌他管得太宽了,不太满意,也不愿意继续讨论这话题,就问肖昀下午想去哪里玩,自己可以当地陪。
肖昀虽然爱玩,但此行是探病的,也不想让东远太辛苦,就说怎么都好说,要么咱们先吃饭吧。
东远谨慎地问如果去他们公寓里做饭介不介意,埃及是伊斯兰教国家吃牛羊肉和鱼类,主食是面包和奶酪,最近有点吃伤了。
东远的印度室友去阿斯旺做项目,他因为身体原因,被领队的英国老太放了2周假。东远说自己厨艺突飞猛进,很想展示下,结果被肖昀拦住了。不过东远不能吃太油的,又不能吃盐,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肖昀觉得东远神经挺坚韧,肾功能不全和高血压都不是小事,而东远的态度就仿佛生了场感冒。肖昀想劝他回国休养却被岔开了话题。
“快点吃,下午带你去个好地方。”东远心情不错,让肖昀多备些吃的,来回五小时车程万一饿了没处吃饭去。
肖昀本来担心东远的身体,一听东远说带他出去玩,却又如同小孩子一样雀跃不已。
开罗三面环沙漠,从新城区出发,一个多小时车程就到了撒哈拉沙漠。撒哈拉的砂子看上去粗砺,金色的沙海绵延到天边,仿佛驶向陌生的孤旅。中途路过吉萨高地的金字塔群,但毕竟旅游胜地,游人众多,肖昀宁愿与东远开往人烟稀少的沙漠。
东远开的帕拉丁,一路颠簸,车上放着听不懂的阿拉伯摇滚,声音放得有点大。肖昀就扯着嗓子问,东远你怎么听摇滚?他在唱什么?
东远就笑,我怎么知道?
肖昀问,那你放它做什么?
东远将电台声音调低了,“你想啊,在这遥远又陌生的国度,我们一起穿过一个又一个沙丘,超过后面的越野车,将城市远远抛在身后,前面只有广袤无垠的沙漠。电台里的阿拉伯摇滚,是另一个世界的快乐与哀愁,一切都和我们没有关系。”
东远问,“当城市已在身后,你会想做什么?”
肖昀真正想做的,当然不能和东远讲,反问,“你想做什么?”
东远想了想,“我们一起看日落吧。这里日落,比北京晚5个小时。”
肖昀说好。
东远说,他其实最想做的是一直开到沙漠的尽头。
为什么呢?肖昀问。
“就是想这样做,没有为什么。”
肖昀想起《阿甘正传》里,阿甘突然有一天,跑步横穿大半个美国。别人问他,他说就是想跑。
肖昀有时候也不知道,对东远,到底是爱,还是迷恋。他虽然感激东远救过自己,但是随着了解的深入,东远的一切,却又让他着迷。
行到一处戈壁,东远将车停到山脚下,“爬上这座小山,能正好看到对面山头的日落,很美。”
肖昀说,那我们比赛爬山吧。
所谓看山跑死马。这座小山看起去矮,其实又高又陡峭。肖昀一边爬一边反省,自己干嘛非和东远比试呢?竟忘了东远还病着。
肖昀三步并两步地爬到山头,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却见上面伸出双手来,“快点,真慢!”
肖昀本以为把东远抛到了身后,却发现那家伙另辟蹊径,抄了条险路早早在上面等着了。
那双手很有力,将他一把拉上去。肖昀想起他们刚认识那会儿,东远是顶看不起肖昀的。征珠峰的时候,肖昀够丢人,经常拖后腿,东远也是这样对他,那双手真有力、真稳,仿佛整个世界都可以托付给他。
东远显然有备而来,丢了件冲锋衣给肖昀,说日落后这里气温会骤降,最好多穿点。
东远席地而坐,看上去峻拔有力,微仰着头,仿佛希腊神话雕塑一样英俊迷人。肖昀穿了衣服,与他肩并肩坐在一起,仿佛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再有五分钟。”
“你经常来这儿吗?”肖昀问。
“有时会一个人来。”
肖昀有些欣喜。东远只和自己分享撒哈拉的黄昏和落日。本来落寞的心,仿佛有暖流涌动。
“会不会累?”肖昀发觉东远脸色有点差,想起他身体的问题,又忍不住问。
东远说不累,就是头痛,血压的问题。
“有降压药吗?”
“在下面车里。”
肖昀心怪自己粗心,站起来,“我下去取。”
东远一把将他按住,笑,“没事,你只要安静会儿就行了!”
等肖昀再坐下去,就仿佛东远搂着他的姿势了,肖昀一动不动,任由东远胳膊搭在他肩膀上,自己也仿佛血压升高,甚至感官都要失去了。
太阳这时候渐渐落山了。最后的几束阳光,折射在远山的山脊,金色的,仿佛清真寺的塔尖,又仿佛法老王的金字塔。
“真美!”肖昀忍不住赞叹,“我如果祈祷,会灵验吗?”
“可以试试。”东远道。
肖昀将双手合十,模仿伊斯兰教徒麦加朝圣那样跪下去。
太阳收束了最后的光芒。
“你祈祷了吗?”肖昀从地上站起来。
“没有。”东远终于克服了头痛和呕吐感,声音轻快起来,“我在看你。”
“想不想知道我的愿望?”
东远依然坐在那里,笑笑,“这是伊斯兰国家,你猜真主会保佑你吗?”
肖昀有点不满,“你真狭隘,你的国际主义精神哪去啦?我没有别的奢望,只希望你平安健康。”
东远表情也柔和起来,“也赠你一句话。纳兰性德金缕曲里有句话,‘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承诺有点重了,弄得肖昀有点不安,笑道,“你只要认我这朋友就行了。大难临头各自飞。真遇到什么事,想着自己,别管我。”
东远依然看着他,眼神柔和,“还没说谢谢你。”
“谢什么谢?”肖昀莫名。
“你这次来,我很高兴。”东远站起身来收拾背包,“最近看了梁实秋一篇文章,他们留美的时候—话说咱学校20世纪初是美帝办的旅美学校—他们在一家餐馆,遇到位老华侨,那人已经不会说中文,写字问他们,‘唐人自何处来?’我印象特深刻。”
“在这儿一个人,有点孤单吧?”
东远说是,伊斯兰教国家,文化隔阂大。
肖昀红了脸,“如果你告诉我,我早奔过来了,也不用等那印度阿三传话……”
东远拉着他,两人手拉手下山去,“别这么说人家,没礼貌。”
肖昀不爽,“东远你真是,就知道教训我。”
东远笑得真多,“教训你是关心你。”
肖昀想想,东远一般没这么爱教训人的,不然也没那么多小女生迷恋他。于是小声道,“好吧。”
回去的路上,肖昀担心东远太累,换了自己开车。而东远则说,给肖昀一个体现自己价值的机会。
夜幕下,天圆地方。广袤的沙漠上,远远见半圈的光亮,那是城市的灯光渐渐出现在地平线上。肖昀知道东远为什么喜欢这里。他喜欢一切无法驾驭的事物。东远这个人,自己是把握不住的。能擦肩而过已是荣幸。
“东远,我突然想起一首诗。”
“说来听听。”
“那天你翩翩在天际云游,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徐志摩的《云游》。”东远点评徐志摩,从《志摩的诗》再到《猛虎集》、《云游集》的变化。说徐志摩后期只重技巧不重立意,不如从前。但和其他新月派、后来的朦胧派比,还算看得下去。
东远转移话题功力深厚。肖昀也懒得矫情地抒发各种情怀了,唯有苦笑。
回到开罗,肖昀才觉得自己考虑不周。东远毕竟是病人,来回6小时,连自己都觉得累,何况东远?被头痛折磨的东远晚上几乎没吃东西,坐到沙发上想看书,结果发现什么也看不下去,也看不清楚。
肖昀从没想到东远也有弱势的时候。那家伙吃了药,脸色依然很差。连一直温暖的手都开始发凉。肖昀坐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想帮他暖暖,发现他手心都是汗,甚至有些发抖。
肖昀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东远安置到床上。帮他换睡衣,发现那家伙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不知道这种状况怎么还有兴致带他去沙漠,真是匪夷所思。
东远仿佛被某种力量拉到未知世界。视线和听觉没法聚焦,头疼和呕吐感不断加强。等稍微回过神来,看到一双眼睛关切地看着自己,那双眼睛饱含了关切、担心,少许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