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轻时也是红过一阵子的妓女,现在虽然老了,风韵犹存三分,马弁们见她又笑又嗔,哪里有半点怨气,何况又实在吃了人家的酒食,笑央道,“大娘,我们嘴坏,你就打嘴巴子罢。如今你家翠喜姑娘得着宠爱呢,我们好歹晚上陪着姜大爷过来瞧她,有功劳的呀,何必在姜大爷面前告发我们?”
军马弁问,“天也不早了,那位是不是该回去了?大娘帮我们问问。”
陈大娘说,“我去问问。”
出去片刻,陈大娘转回来说,“这下可不大好。姜大爷今晚高兴,听着翠喜那丫头的怂恿,也喝了几杯呢。谁承望他一个大男人,酒量浅的很,现在醉得可以了。不如,今晚在这里过一夜,等酒醒了再走?”
军马弁醉意未散尽,也还是知道轻重的,不然也不会被姜师长安排来保护他的叔叔了。留宿这方面,他又曾经得过师长的叮嘱,因此也不用多想,就摇头道,“不瞒你说,我们这一位,是身份顶重要的人。城里治安不好,在外面过夜是不行的。我看,还是这就回去。翠喜姑娘再不乐意,过几天我们再陪这一位过来好了。”
陈大娘无可无不可,便到那头屋子里,和翠喜说话。
不多时,陈大娘和翠喜便把姜御医搀了出来。
那军马弁是仔细人,晚上不慎喝醉了酒,醒来后是特别警觉的,见姜御医被两个女人从屋里搀出来,便仔细地打量一番,唤道,“姜大爷?”
姜御医浑身酒气,前襟湿了一片,大概是沾了酒水。脸色白中带红,双眼迷离,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一味的喘气,呼吸间皆是酒味,那是醉得没了神志了。
翠喜撇嘴道,“你呐,他都醉成这样子了,打响雷恐怕也叫动,怎么会应你?刚才就连他的鞋子,也是我帮他穿上的呢。”
军马弁见姜御医除了酒醉昏聩,别的倒没什么不寻常,放下心来,和翠喜说,“我们是偷偷出来的,这样醉醺醺回去,要是撞上上头的人询问,怕是不好分辩呢。”
翠喜说,“我妈叫你们留下来过夜,怎么又不答应?”
军马弁说,“那可不敢。得到的命令说是不许外宿,我不要脑袋了吗?还是快回去,让他睡一宿就好了。”
说着,叫过一个同僚,把姜御医搀在黄包车上坐好。
所幸他们为了掩饰行踪,是自己拉了黄包车过来的,所以这样深夜,不必再另叫黄包车夫来。姜御医坐的一辆,军马弁充当车夫,另一辆就是另两个马弁一坐一拉,两辆黄包车在夜色掩护下,默默朝广东军行馆方向去。
两辆黄包车从胡同口里转出来,拐了两个弯,就是城东大道。这城东大道在白天,是一个很颇兴旺的所在,现在街道两旁的铺面已经关了门,霓虹灯统统熄灭了。街上的路灯十盏里头,又有七八盏是坏的,仅靠着剩下的一两盏路灯的光芒,照着树木黑色的枝桠在晚风中晃动,显得十分寂静凄凉。
这夜天,一般人是不敢在路上走的,但姜师长指派的几个马弁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人,倒不在乎这个,只是半夜三更拉着黄包车在夜风里跑,又喝了酒,浑身上下充满着一股倦意,很想快点回行馆,躺床上舒舒服服睡他娘的一觉。
正一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忽然眼前猛地一闪,像是巨大的野兽在黑暗中睁开了眼,两眼精光四射,刺得他们把眼睛闭上。
再一睁眼,那头匍匐在夜里的巨兽已经冲到身前。这才看清楚是一辆汽车,发了疯似的直冲过来。
那司机仿佛存心要他们的命,到了跟前一点没刹车的打算,咆哮着碾压上去。
黑夜中,骤然轰的一声巨响,把附近的人家都吵醒了。
第二十一章
白雪岚夜里办完了事,回到医院,到了病房门前,先不进去,把照顾的护士叫了到走廊上问,“现在怎么样?”
这些天在医院里,护士们对海关总长也算了解了,这大人物的脾气,是和病房里那一位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那一位哪里不好了,这一位必要大发雷霆,吃人般的凶狠,那一位哪天好一些了,倒可以从这一位身上得到很多的赏钱。
所以护士便心里有些美好了,露着微微笑的脸,低声说,“病人好了许多,七八点锺的时候醒过来一次,喝了两口稀饭,又睡下了。医生过来看了两次,说是奇迹呢,谁想到先前病成那样,这么快又回转过来。对了,病人还问着您到哪里去了。”
白雪岚听见说醒了,又吃了东西,已是放了一大半心。再听说宣怀风还会问起自己,那必定是人也清醒了不少,更是开心。果然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也不管是什么面额,就赏给了护士。
他走进病房,因怕骚扰了宣怀风的睡眠,也就不曾开电灯,就着窗外的月光走到床边,低着头打量俊美而略为憔悴的睡颜,不知是心里作用,还是确实如此,实在感到宣怀风的脸色比白天昏睡时好了许多,呼吸也是和缓的。
他把一只手贴在宣怀风额头上,探着温度,热度也下去了,不禁在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来。
忽然,发现漆黑中什么亮晶晶地闪了一闪,像两颗莹润美丽的黑宝石反射着光芒,白雪岚定睛一看,原来宣怀风睁开眼睛,正看着自己呢。
白雪岚问,“你怎么了?这是还没睡,还是我吵醒你了?”
宣怀风不回答他的话,反而问,“你到哪里去了?”
白雪岚说,“你不是要我不要老待在病房里吗?我在医院外头逛了一圈,散心去了。”
宣怀风说,“又撒谎。人人睡觉的时候,你到外头散心?你看看几点了。”
白雪岚倒不怕他追问自己,他越能追问,那倒是显出他身体精神都越发好了。白雪岚笑了笑,拿手在宣怀风脸上轻轻一摩挲,身子一歪,坐在床边说,“夜深了,你不睡觉,难道不困吗?”
宣怀风说,“一整天,我有一大半时间是躺在床上的,现在醒了,比白天还精神,实在睡不着。你困不困,你要是困了,就去睡觉。你要是不困……我胡涂了,你不像我总躺床上,这锺点一定很困了。快睡一睡。”
白雪岚见他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晶莹闪亮,果然很有精神的样子,哪里肯放弃了他去和周公相会,笑道,“我偏不去睡,你能奈何?”
宣怀风说,“房里太黑了,你为什么不开灯?”
白雪岚说,“以为你正睡,怕吵醒你。”
他走到墙壁那头,把电灯开关打上,病房顿时亮堂起来,映着雪白的墙和雪白的床单。
宣怀风这才看真切,白雪岚身上既不是穿着西装,也不是穿着长衫,而是一件白不白灰不灰的短褂,不由盯着他瞧了一下,说,“我就知道,你不是半夜散心的人。这个打扮,是微服私访去了,还是当强盗打黑枪去了?”
白雪岚知道他是指自己上回借着戒毒院开张,打展露昭黑枪的事,嘴角掀了掀道,“就算打黑枪,也是为民除害。”
他一边往床边走,一边解身上短褂的扣子,到了床前,随手把短褂脱了,热烘烘地挤到床上,挨挲着宣怀风。
白雪岚侧躺着,一只手肘撑着床单,托着头,往宣怀风耳边吹气,说,“我们就这样说一个晚上的话,怎么样?”
宣怀风说,“我看你心情很好。”
白雪岚说,“看见你精神了,我心情当然很好。”
宣怀风说,“那我想问你一件事。”
白雪岚说,“要问什么?”
宣怀风问,“我枕头底下那张照片,到哪去了?”
白雪岚一怔,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容来,懒洋洋地把一只手,慢慢去描宣怀风的脖子。
心里想着,展露昭中午过来的事,如果可以隐瞒住,当然是隐瞒住比较好,怀风知道实情,难免会生气。他又是个正在养病的人。
不过,他的爱人又何尝不是聪明人,既然动了疑心,也许趁着他不在,已经向护兵们侦讯过了。可见自己是疏忽了,今天记挂着处置姜御医,走得匆忙,竟未曾向护兵们叮嘱几句。
如今看来,隐瞒的话,倒会惹出别的事来。
白雪岚斟酌过了,才做出很老实的模样,低声说,“我用一张照片,换了一碗药回来,虽然方法上不怎么地道,只是我看也不算亏。”
宣怀风不料他直接承认了,反而不好表达出不满,想了一会,说,“我即使那个时候昏沉不知事,但也能猜到是怎样一个情景,也知道你心里的着急。只是我早上狠狠落了他的面子,为什么他还肯送药过来?我不得不猜想,你是和他讲了条件的。广东军贪婪成性,那个人有机会挟制你,他所求的,恐怕不仅仅是一张照片那么简单。”
他用药醒来后,不见白雪岚,因为静卧在床上无事,想把枕头下的照片掏出来回味,结果居然找不着。
因为照片不见了,才叫宋壬,没想到连宋壬也不在。
于是感到奇怪,把外头值岗的护兵叫了一个进来,拿出上司的威严,不料倒把展露昭中午曾经过来送药的事问了出来。
宣怀风便猜测照片被展露昭拿走了。
万幸的是,另一件展露昭在病房里对他做的事,他一点记忆也没有,所以不曾知晓。
白雪岚想起中午展露昭给自己的爱人喂药的情景,五脏六腑像要炸开似的,这记忆必定要用展露昭的性命才能抚平的。
不过此刻,他又如何敢让宣怀风知道,窝着一肚子痛恨,淡然笑道,“他打算借这个机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呢,不过有司马昭之心,却没有司马昭的本事。”
便把白天到展露昭处讨价还价的一番过程,闲闲说了出来。
宣怀风听着;把身子渐渐在床上坐直了,微昂着脖子。
白雪岚看他脸色隐隐有铁青颜色,眼眸中仿佛燃着火,也不知道为何,现在白雪岚,是很怕宣怀风生自己气的,竟有点忐忑起来,谨慎地没往下说,半晌,柔和地问,“你这是怎么了?你问我,所以我才说了。你是讲道理的人,总不应该为着我说了实话,反而和我生气。”
宣怀风起先只是沉默着,忽然举起手来,一掌击在床边,怒道,“三弟这是要干什么?他真被广东军的人,侵蚀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白雪岚一怔,方明白宣怀风这番怒气,是因为宣怀抿要自己的一根指头。
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