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杨晓飞是因为我得打听暮雨的事儿。杨晓飞说那个文件交回去之后调查组磨叽了两天才把暮雨放回来。采购员被抓起来了,不过,揽下了所有的敲诈罪名,完全没提张冰匿藏文件的事。杨晓飞说,她是不敢,因为张冰比高利贷还要狠。我说:“杨晓飞,跟你韩哥说,别再盛安干了,换个干净点儿简单点儿的地方,以他的能力找个差不多工作也不难。”杨晓飞撇撇嘴,“他本来是不打算长期干的,可是,你出了这事儿,他还就不走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反正现在正常的上班儿呢。从他知道你的事儿之后,到现在都不怎么搭理我……”
“这人忒没良心,白瞎你那么费劲地救他。”我笑道。
“是啊,连跟张冰见了面他都能正常说话……那天张冰跑过去跟他哭,说没真想害他,就是吓唬吓唬他,她是打算最后的时候把文件还给韩哥的,那采购员是意外怎么怎么……”
我骂道,“操,什么事儿啊,她闹着玩儿,把我赔进来了。”这女人真能扯!“你韩哥怎么说?”
“他说,‘是我太大意,以后不会了。’”杨晓飞模仿着暮雨那个又平又凉的音调,几分搞笑。
暮雨是给气着了,跟她杠上了。死孩子,我都这样儿了还不让我省心。
“跟你韩哥说,让他别瞎闹了,该走就走吧……你们,多照顾他点儿。”
杨晓飞点头。
“对了,跟你韩哥说,他给我那些钱我都买了黄金,用他名字开的户,账户密码是……”
杨晓飞打断我,“安然哥,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他就等在外面……”
我带着手铐的手下意识的往衣服里缩了缩,“不了,你跟他说吧。”
“安然哥,你是在别扭啥?你还不是为了韩哥才搞成这样的,怎么都是他欠你,你有什么不能见他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如此的想念他,想着他的样子我才能熬过一个又一个晚上。很多犯人都会对自己的过错表示后悔改过,我也认错,只是完全没法后悔。我用一种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接受惩罚就可以抵消错误的想法支撑着自己,去面对对太多人的愧疚和接下来的十年。本来也没经历过什么事儿,还是这么个没出息的个性,我也就只敢见见那些互不亏欠的人,老爸、曹姐……这些瓜葛太深的我不敢见。尤其是暮雨,我已经说不清到底在怕什么,只是无论他怪我还是心疼我、生气还是伤心,说话还是沉默……我如果见到他,只有一个后果,那就是完全崩溃。
我掩饰地伸手抓抓头发,却只摸到光秃秃的脑袋,“什么欠不欠的,我现在这鬼样子,哪能见他啊?”
杨晓飞看着我,眼睛突然泛红,“他知道你出事儿的那天,人都傻了,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宿。第二天早上不到五点,他就打电话把我和老郑叫起来。我们进门时满屋的烟味儿,满地烟头儿,我觉得他一定是快撑不住了。结果,他没事儿,脑筋清楚地让我们帮着找律师找钱找关系。那些天要是不提醒他,他就整天整宿的不吃不睡抱着本儿法律书看。银行钱还了,法院礼送了,最后知道判了十年的时候,你猜他说什么?”
“……你能少点废话吗?”我心都揪起来了。
“他说,‘十年太长了,安然不能等这么久’。然后就拉着律师研究什么方法能让刑期再短点儿。”
靠,监狱是他家开得么?我苦笑着说不出话来。
杨晓飞又说了些其他的事,比如他们会照顾老爸,让我别担心;比如翔东案基本落幕,调查结束,盛安还是盛安,根基牢固;比如暮雨他们又接了新项目,能挣多少多少钱,最后他问我,“你真的不见韩哥吗?他那么想你。”
“不见了不见了。”我见不得他伤心。
可是有些事也不是我说了就算的。那天是从看守所往监狱送人的日子,我被荷枪实弹的警察大哥押着从看守所大门出来,监狱的车子已经等在门口。刚下台阶,我就看见一辆帕萨特极快地从路口冲过来,快到近前时,干脆地右转向。右侧车门打开,一个人下车就往我这边跑。反应过来的警察大哥齐刷刷地枪口对外喊着不许靠近,我被往人群后面拽。
虽然是我从没见过的打扮,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白衬衫、黑西装,衬得他更加高挑挺拔,加上阳光之下泛着荧蓝的头发,俊朗的脸,整个人都那么干净潇洒,精美无暇。
我使劲喊着别开枪。暮雨在快到近前时被几个警察大哥挡住,被推推搡搡地往后退。他看着我,眼睛一动不动,嘴唇抿成一条线,沉默地与一片呼喝声对峙。
我本能地抬手挡了自己的脸,往人群后面缩。
光头,手铐,肥大到可以装下两个我的衣服,这个造型也忒丑了点儿,我不得不遮起来,还有我的恐惧,我的遗憾,我的茫然,所有那些会让他伤心的东西。
我对自己说,你看,他现在很好,穿着得体的衣服,开着不错的车子,像是这个城市里那些过着舒适生活的白领一样,你还想要什么,这就值了吧!
我被推着往车上走,清楚得感觉到暮雨的视线死死锁在我身上,而他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甚至没叫一声‘安然’。
一只脚踩上车子,我想起件重要的事儿,就挣扎着扭过头
对暮雨喊道,“你以后开车给我慢点儿!”
某警察大哥推了我一把,“瞎嚷什么!”所以我没听清暮雨是不是‘恩’了一声。
监狱生活。
很规律,很单调。早上六点起床,吃饭,干活,中午十二点下班儿,吃饭,干活,下午六点下班儿,吃饭,继续干活,直到睡觉。
一宿舍八个人,上下铺,都是经济犯。有证券公司的,有保险公司的,还有其他银行的。我原来对监狱的认识来自香港警匪片儿,后来发现没那么夸张。欺负人的所谓狱霸不是没有,不过不像电影里那么残暴。
监狱跟外面的厂家合作,我们给人家代加工各种金属配件,螺丝螺母啥的。因为我曾经报过自己有心脏病,所以给我安排在了比较轻松点儿的岗位,就是拿个钢锉,将已经成型的零件边缘打磨光滑了。计件工资,一个一分钱。所有人都很卖力,因为只有干得多才能加分,只有分数高才能减刑,这是监狱的政策,而减刑名额太少,所以竞争非常激烈。
有时候我想我确实有双灵活的巧手。因为很快我就成为同岗位干活最快的一个。
我说不出这日子是怎样的,反正就是数着日历过。没有自由,没有娱乐,每天都是机械地做工。没朋友,我们都是为了争夺减刑名额而相互敌视的对手。
不能打架,因为打架会扣分儿,所以平时我被对床的抢个饭、抢个活儿也都忍了。
也不是都能忍。那次他把一手机油抹在我床单上,我当时就揍得他鼻子淌血。他那会儿是懵了,不知道为么之前更过分的事儿我都能忍,怎么这么件小事我就蹿了。后来被狱警拉吧开,关禁闭,写检查,开会时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念,罚工资,扣分儿。事情完了,监狱给我换了一新床单,三天之后我又哭着喊着求人家把我原来的换回来了,因为铺着花花绿绿的新床单我会整夜的失眠。我把旧床单轻轻铺回床上,脏了的地方塞到床边下面,然后舒服地大字型趴上去。
睁眼看看,是蓝白相间的方格子,拿脸蹭蹭,是棉布洗过很多次之后才有的那种柔韧。就像我的灵魂曾经栖息过的地方。
犯人在监狱都有户头儿,家里人可以打钱过来。监狱里面的东西死贵,十几块钱的方便面还他妈的是山寨版的,饮料完全不能喝。所以我很少去买东西,偶尔买烟,还得偷偷找一个叫九叔的。谁也不知道他是干嘛的,只知道他不是狱警,大概就是工作人员吧。他那儿的烟保真,就是贵,一根儿就得几十,可是别人弄不来啊!我都是成包的买,有次他问我,“安然,你怎么那么有钱?”我笑着回答,“我对象能挣。”后来连监狱里的领导都知道,我家富裕,我的账上一直没下十几万。不过如果我买烟买得太频繁了,他就会不卖给我,理由都懒得跟我讲。
每个月会有探视,监狱里比看守所管得严,得直系亲属啥的。可是杨晓飞每次都来,后来吴越也经常过来,当着狱警的面儿我又不能问。出去之后他们告诉我,给开个证明了就行了,简单。
开始两次只要一听说探视的有韩暮雨,我干脆都不出去。后来暮雨也就不来了。一直是杨晓飞往这儿跑,给我带衣服、鞋子和监狱里买不到的日用品什么的。老爸偶尔也过来,可是,据杨晓飞说老爸看过我回去就得生场病,也就尽量少让他来了。
杨晓飞会为我带来各种消息,主要也就是他韩哥的,事无巨细,从见面一直说满二十分钟。我跟他最常用的口头禅就是,“跟你韩哥说……”告诉他别太拼了,别太累了,别又被人害了……杨晓飞老问我,你怎么不自己跟他说?我说,我不敢呗。杨晓飞就无语了。吴越有时候跟杨晓飞一块来,他主要是告诉原来单位的情况,据说事情发生后,银监局和人行都下达了处分,支行行长降级,总行行长检查,全行三年内不发奖金,所有员工当年工资下调百分之三十,我们支行的下调百分之五十……真是作孽,所以,坐牢真是便宜我了,要是不坐牢,出去会被同事打死吧!
不过,即便被打死,我还是想早点出去。听说写文章也能加分儿,我没事儿就去监狱一个阅览室看书,后来还真憋出来几篇文章。不过,倒霉的事儿也有。那天我翻着一本诗词集,正看到王勃的《滕王阁诗》:“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其中“珠帘暮卷西山雨一句”让我无法淡定了,原来是出自这里。这么漂亮的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