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瞳盯着它看了许久许久。听得周释怀说,“香港有一家老字号的皮靴作坊,老板快七十岁了。他家的皮靴是全手工制作,只接来样定做,很有名气,可是老师傅年岁大了,一般都是儿子和徒弟在做,这是他这一生中做的最后一双了。来,试试。小时候,我奶奶说过,冬天啊,脚下暖了,哪里都暖了。”
墨瞳没有动,还是定定地看着盒子里的靴子。
他记得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寄住在远房姨婆家里。那时,他只一双过冬的保暖鞋,在学校打扫卫生时弄脏了,星期天他自己给洗了,晾在阳台上,谁知忘了收。当天晚上寒流来袭,第二天收进来时已经冻成了冰砣。他就穿着这样的一双鞋上学去了,那真是彻骨的冷啊。刻在记忆里,刺在心肺间,那冷那痛,一生相随。
墨瞳抱着盒子动也不动。
那些在一个个不同的家庭里辗转流离的日子,那些在一群群陌生的人们中低眉顺目的日子,可曾有人问他一句,你吃饱了吗?你够不够暖?
终于,墨瞳把双臂紧紧地搂着盒子,头俯上去,无声地哭了。
周释怀看着那男孩轻轻耸动的单薄的肩,隔了好一会儿,终于把他搂进怀里。
男孩子先是压抑地啜泣,忍到极处的哽咽,终于变成发泄似的痛哭。
他埋在这样一个胸怀中,依靠在这样一付肩背上,只感觉到无边的温暖。
却,看不到,周释怀沉重阴郁的眼,看不到,周释怀百味铺陈的脸。
22
周释怀和安墨瞳在禄口机场的候机大厅里等了有一个多小时,终于,周释怀看到了那个他特意带着墨瞳一起来接的人。
那是一个与周释怀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身材修长,白净的面容,戴一幅银边的眼镜。
周释怀微笑着迎上去,与来人轻轻拥抱。
回首拉过墨瞳,“这位是我的合作伙伴,也是我大学的好友,陈昊天。昊天,这就是,安墨瞳。”
陈昊天凝神细细地看着墨瞳,明亮的眼睛在镜片后深如古潭。然后,他点点头,“你好,原来,你就是墨瞳。”
奔驰在机场高速上平稳地滑行。
周释怀与陈昊天轻松地聊着,墨瞳坐在后排安静地听。
周释怀问,“丝丝还好吧?把你调过来帮我,她不会埋怨我吧?”
“她?怕是感谢你还来不及。我爸妈早一个多月就从多伦多过来帮着看孩子了,又有保姆在,她现在,每天看书上网,逛街购物,与那帮姐妹淘开茶会,办慈善募捐,不知多惬意。如今我一走,更没有管着她了,哪里还会埋怨。”
周释怀笑说,“丝丝好象永远也长不大的样子,含银勺子出生的孩子多半有些天真。粘粘好吗?”
陈昊天的声音透出掩不住的兴奋。
“好极了!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玩的小东西。她居然会骂人了。那天,她问我要巧克力,我没给,她边哭边说daddy shit! daddy
shit!哈哈哈!”
墨瞳无声地笑。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出来见与周释怀有关的人,过去发生的种种,让他只想躲得紧紧地,再不要看见那些刻着恨意与轻蔑的眉眼与嘴脸。
但是,这个叫做陈昊天的人,却让他有莫名的好感。
周释怀笑,“世上竟有这样的父亲,看见女儿骂人还这样高兴。”
“只要她不是尖酸刻薄,女孩子,灵牙利齿也未必是坏事。至少,明里暗里,没有敢存欺负的心。啊,说起来,墨瞳好象很安静。”
陈昊天趴在椅背上向后看过来。
周释怀说,“是,墨瞳,他是个好孩子,成绩很好。也不多话。”
陈昊天转过身去,“那岂不是很象你?”
周释怀答,“是。象我。”声音却不见半分情绪。
陈昊天看了周释怀一眼,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最近有没有见过楚桥?她现在在哪里?”
周释怀说,“只从葬礼过后,我就再没见她。至于她在哪里,有可能在法国购物,或是在意大利看画展,或是在夏威夷晒日光浴。”
“那你们……”
“手续已经拖了这几年了,也不在这一时。”
他们虽是轻声交谈,但墨瞳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在了耳中。
他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在心里,他对自己催眠,这些都与自己无关。他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还是抑止不住心里隐隐地期待,那种让他心慌意乱的心绪,他清楚地知道这种心绪在一点一点地浸染他的五脏心肺,他却无力阻止,也,无意阻止。
当晚,周释怀设宴为陈昊天接风,顺便也将他介绍给公司高层与主要商户。
墨瞳也在场。
陈昊天说,你是我请的客人,不必有顾虑。
墨瞳穿一套样式极为简单的休闲西服,夹在一群衣冠楚楚的人当中,在角落里看着场中的觥筹交错,眼睛控制不住地寻找着那一个高大的身影,偶尔两人的眼光碰上了,周释怀会微微地笑着对他举举杯。
墨瞳的脸便会红起来,就会转过脸去看着窗外深色睛朗的冬日夜空。
窗玻璃上映也一个秀丽的身影,那个身影开口唤他,“安墨瞳?”
墨瞳转过头来,看见了戴苏子。
她今晚很美,穿一件银白色的小礼服,白色的长靴,头发高高地盘起,额前的一缕头发挑染出一线银白,她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墨瞳友好地笑,“你好。”
接着,他便看到她身边如影随行的谈力。
谈力的手圈住苏子,诧异地说,“安墨瞳,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不过来看看。”
“看看?”谈力嗤笑一声,“这可不是随便能来的地方,你是不是走错地了,我看见基督教青年会好象也在附近借了地儿开晚会哪。”
“墨瞳。”有人在叫。
是陈昊天,“怎么?遇到朋友了?”
墨瞳对上他的眼,那里一片悠然闲适。
“不。”墨瞳简单的答,“是同学。”
陈昊天拢住墨瞳的肩,“原来是谈先生的公子,你们是同学。好极了,墨瞳,要好好跟人家相处。来,你表哥到处找你,失陪了,玩得高兴点。”
墨瞳跟着陈昊天离开了,只留下目瞪口呆的谈力。
墨瞳跟着陈昊天走到走廊拐角,墨瞳有些疲惫地笑笑说,“谢谢你,陈先生。”
陈昊天看着他,“傻孩子,遇到挑衅,你可以还击的。”
墨瞳轻笑,“如果有立场,我会的。只是……请转告周先生,我先回去了。我怕,还会有不想看见我的人再撞见我。”
陈昊天看着年青男孩子细致的脸上的那一片平静无波,说,“其实,你不必看轻你自己。”
墨瞳回过头来,“不,我从未看轻过自己,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今后也不会。我只是……我走了。”
墨瞳一个人走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
只是,只是什么?
他问着自己。
那个男人,为什么不是他站出来为自己解围?为什么总觉得他的一派淡然下有自己触摸不到的东西。而自己,为何有如此的触摸与探究的渴望?
他只是有一点点的怕。
他仿佛看见面前的漩涡,却依然不停地往下滑去。
不自自主,不容分说。
你的身影忽远忽近,我的心情明明灭灭。
你的温情起起伏伏,我的心意沉沉落落。
23
很快,考完了试,放寒假了。
寒假的第一天,墨瞳起了个早,坐上车。
在石门坎与苜蓿园大街的交界处,有一个门脸儿小小的面包房。
墨瞳依着角落站着。
冬日的阳光,黄黄的,带着稀薄的热度,照在人身上。
墨瞳转过头去,把脸贴在橱窗玻璃上向里看。
大早上,还没什么顾客。母亲坐在柜台里,穿着鹅黄底上有大块五色色块的棉衣,衬得脸色光鲜,神情却有点萎顿,目光呆呆地看着门外,薄薄的口罩拉下来,堆在下颏。
墨瞳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在别人家里受了委屈,小小的孩子,背着小包,拎着塑料袋,一个人走了好几站路,回去找妈妈。这许多年了,竟然还是同样的心境。
母亲待他并不亲,却依然是心中的牵挂,依然想靠上前去。
就象冬天的阳光,不太暖,却惹得人忍不住起走进里去,汲取那些许的温度。
墨瞳终于推开门走进店里。
母亲抬起头,看见进来的墨瞳,脸上瞬间有万千的情绪。她已有许多没见过墨瞳了。
墨瞳对她微微地笑,也不说话。
半天,母亲说,“瞳瞳?你……放假了?”
墨瞳说是。
母亲问,“你……今年天这么冷,你……你的咳嗽犯了吗?”
墨瞳说,“没有。”
母亲的目光有些躲闪,“你……现在还好吧?”
墨瞳说,“还好。你呢?你也还好吗?”
母亲低下头去,搓着柜台上的一块抹布。“我吗,最近还好。偶尔打打牌,但是不赌钱了。白天没事,过来帮你舅舅看看店。过得还可以。”
墨瞳突然觉得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母子之间本该最亲的,却已生疏至此。
墨瞳掏出一个信封,塞到妈妈手里。
“我的稿费,不太多。要过年了……”
母亲的脸刷地红起来,捏着那个信封不知所措。
墨瞳说,“那个……我走了,妈。”
母亲突然伸手拉住他,“瞳瞳,快过年了。妈以前也很少给你压岁钱的,这个,你拿回去,算是妈给的压岁钱。你……自己要多小心。那种环境,不容易的。”
墨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