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愕然地看着赶来的梁山伯。
“送你的。”他递给她一本纸簿,正是那天她答不出的问题,他偷偷写下答案给她看的那本。
她转愕然为惊喜,抱着簿子道:“谢谢。”
他脸上无喜无悲,说:“快上车吧。”
她爬上车,又从里头钻出脑袋,看着他,突然问:“万一我回不来念书了,你能来祝家教我功课么?”
他想说这不可能,可开口却变成:“好。”
有时候,某些人的眼神足以击败你任何的拒绝。
她高兴坏了。
“梁同学,保重。”
“祝同学,保重。”
马车向前,尘土飞扬。她不甘心地又钻出头,雾般的尘埃里,她看到他的背影,像朵云似的,飘进了书院。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这寿,不骞不崩……”她放下帘子,拿出他送的簿子,一字字念着,这明明是他的祝福吧,她却忽地酸了鼻子。
10
“兄弟,十八里路了。”碗千岁停在一座凉亭前,俯瞰着山下路上那辆疾驰的马车,“还送?”
“够了。”梁山伯摇头,马车瞬间跑出了他的视野,“你也快去吧,她以后会不会变短命鬼,就看你了。”
碗千岁叉着腰,转过头:“你是不是真的决定好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以为,你可能会改变主意,为她留下来。”
“我矛盾过。”他坦白道,“你常笑我手无缚鸡之力。你是对的。我这样的妖怪,只能替她打开锁上的门,帮她吓跑带刀的贼人,除了这些小把戏,我还能做什么?是,我一直对她放心不下,即便我离开了祝家,也还是会用千里术看她是否安好。可是,光看又有何用?知道那妇人要将她置于死地又如何?若没有你帮手,我对付不了雾隐绝壁里的山魅,甚至连那个阿福,我都制止不了。”
碗千岁沉默。
“你说我也在做梦。”他笑笑,语气变得坚决而冷硬,“如果固执于变成人类是我的梦,就让我梦下去吧。”他直视着碗千岁的眼睛,“可我比谁都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我无法成全她的梦。”
“好吧,那预祝你做人愉快。”碗千岁握住他的手,夸张地摇了摇。
“还有一件事拜托你。”他指着自己,“我走以后,麻烦你把这副躯壳放回它本来的地方,借了梁山伯的尸体这么久,有劳你在他坟前替我多烧些纸钱致谢吧。”
“行了。”碗千岁转身便走。
“碗千岁!”他喊住他,“别让她再做梁山伯的梦了。”
碗千岁没回头,风一样不见了。
11
祝英台回家后的第八天,祝老爷咽下最后一口气。
因为祝老爷去世,马祝两家的婚事延后一年后再举行。
可几个月后,祝家大小姐却失踪了,随她一同不见的,还有家中那年轻英俊的护院武师。
祝夫人还是寻常的模样,不怒不骂,继续做她的事。女儿不见了一个,不妨事,不还有一个么。还好她没被阿福弄到悬崖下。
她跟祝英台说:“你姐姐不见了,马家这桩婚事却不能误。你就代你姐姐替祝家做点事吧。马家人未曾见过你们姐妹二人,不会识破。如今就好好留在家中,待明年出嫁吧。”
这天之后,她的闺房被锁死了,连窗户也被木板牢牢钉上,门口,家丁们终日轮班看守。
原来,她真的回不去书院了。
可是没关系,梁山伯答应过她来祝家的,她等他。
她不反抗,大口吃饭大口喝水,无聊时就自己跟自己下棋。累了,就抱一摞书当枕头。
他永远不会来了,傻丫头,他只是一只画妖,是你那幅画的“魂”,而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妖怪了,他吃了肉芝,已经投胎做人去了。红尘万丈,连我都不知他身在何方。醒醒吧——碗千岁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安宁的睡脸,在心中默默道。
祝英台做了一场梦,梦里,梁山伯如约而至,他们在祝家那方临水楼台之上,吟诗赏月,煮酒对弈。
“梁同学,英台若是女儿身,你可愿……”微醺之下,她红了脸。
“我娶你。”他笑。
“当真?”她捂住嘴,心下一阵狂跳。
“当真。”
可是,为何他的笑脸却离她越来越远,他一直退一直退,直到消失在月光中。
“梁山伯!”她大叫一声,醒来,却看见碗千岁的脸。
“做梦啦?”他不似从前那般不正经,眉宇间竟有点黯然。
“你怎么进来的?”她看着完好无损的门窗,吃惊地问,马上又道:“梁山伯呢?是他让你来找我的?!”
碗千岁攥了攥拳头,说:“祝英台,梁山伯死了。”
“嗯?”她愣愣看着他。
12
孤山之上,只有这一座坟,荒草丛生。
她站在坟前,手指从墓碑上缓缓滑过。
她并没有哭,只是转过头,问:“他真在里头?”
碗千岁点头:“你离开后的两个月,一场恶疾,耽搁了医治。”
她叹气,给了碗千岁一拳,却是软绵绵的:“还说是兄弟,怎么不看好呢。明知他一读起书来便什么也不顾了。”
碗千岁不语。
她蹲下来,伸出手指,用她的指甲在那木质的墓碑上一笔一笔写起来——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这寿,不骞不崩。
咯咯的声音中,鲜血从她指尖渗出,慢慢当红了墓碑,像那个傍晚,漫天的红霞。
“祝英台!”碗千岁厉声道。
“让我写完。”她面不改色。
碗千岁紧皱眉头。
冷风拂过,黄叶翻飞,她写完最后一笔,鲜血淋漓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跟我回书院吧。”他扶起她。
“我不住琴房,我要住万卷库。”她挤出笑容。
“好!”他用力点头。
13
下雪了。
她靠在饵三娘怀里,身子轻得没有重量。
大片雪花从万卷库的窗外飞过,外头的世界,即便是黑夜,也白得那么好看。
“我还是觉得他会来看我。”她额头火烫,笑着对饵三娘说。
“嗯。”饵三娘拍拍她的手,“你要快些好起来,不然没人给我打洗脚水。”
她突然用力撑起身子,朝窗外看,惊喜道:“你们看,那是不是他啊?这么冷,怎么还穿那么少?”
碗千岁照她的话朝窗外看,冰天雪地,鸟兽皆无,哪有人影。
“你眼力真好,是他。”他缩回脑袋,称赞她。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这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她的气息越来越弱,“你们看,我还记得。这是一首祝词,真好。”
“祝英台的记性真厉害呀。”饵三娘别过脸去,不让别人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睛。
“我睡一会儿,他来了就喊醒我。”她慢慢躺下去,还是拿书当枕头,睡得很舒服的样子。
可是,没有人能喊醒她了。
饵三娘与碗千岁都不知天是几时亮的,雪霁天晴,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棂,温柔地吻在祝英台冰凉的脸上。
“你看到了,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妖怪,救不了人的性命,也实现不了他们的梦。”饵三娘看着祝英台宛如熟睡的模样,“千岁,以后,不要再随便赐人美梦。老老实实留在这里,修行度日吧。”
碗千岁端详着祝英台的脸庞,惊奇地发现,一滴眼泪仿佛被阳光融化的冰,从她眼角滑下来。
他让这滴眼泪落在自己的指尖,轻轻舔了舔。
都说泪水是咸的,有的还是甜的,她的泪是苦的,好苦好苦。
那天之后,他的味觉消失了。
14
冬天过去后,又一件大事在祝英台的家乡传开了了——祝夫人疯了,整天在街上乱跑,见到小男孩就要抱走,说是她儿子。祝家的家仆搬空财物,一哄而散,只有个白发老妇留下,找了个破屋容身,照看着祝夫人。
这次,是碗千岁最后一次见到祝夫人。
他站在她的家门外,看老妇喂她吃饭,汤汤水水从她不知闭上的嘴里漏下。
第一次见她,大约是九年前。
那天,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刚巧路过的他。
他从空中跃下,见眼前这豪宅之中,一个美妇人抱着男童的尸身,哭得肝肠寸断。
她声泪俱下地喊:让他活着吧!让他活着吧!
他摇头。帮帮她吧,真是可怜的人类。
他是一只碗妖,最擅长的是造梦。凡是被他施法的人,会将梦境当成是现实。
那晚,她梦到儿子依然躺在他的床上,叫她娘,跟她说话。
醒来之后,她竟对眼前现实视而不见,似是完全忘记儿子已经死去这个事实,还是同从前一般,对着那空空的床嘘寒问暖,仿佛儿子还在那里。如果有谁说她儿子已经死了,她便会疯了般咬人,甚至拿刀要杀了对方。
于是,祝老爷下了那条家规。至此之后,祝夫人便一如从前,“正常”地生活着。
直到现在,那些跑路的家仆中才有人说,二夫人当年根本是被大夫人下了药,才会死于非命。大夫人天性善妒,又心机重重,根本不可能容忍有第二个女人跟自己分丈夫。至于二夫人的女儿英台,越长越像二夫人,这女人自然也越发容不下她,且她心中还有个念头,祝老爷偏爱英台,将来必然要分她不少家产,祝家的一切怎能落入那贱人之女手中,只有她的“儿子”,才是祝家唯一的继承人。祝老爷健康的时候,她还有所顾忌,可自打祝老爷病了,祝家上下都由她全权打理之后,她终于可以一偿心愿。可能是上天有眼,不管她使出什么毒计,英台都能逃过一劫。如今,祝家散了,当那些被她欺压过的仆人冲她吼“你儿子早死了!疯婆子!”时,她的梦终于醒了。
碗千岁放了一包银两在门外,朝祝夫人说了声对不起。
他以为,一声美梦可以寄人安慰,可他忘记了,梦早晚是要醒的,而最可悲的,是那些明明已经醒了,却死也不肯,或者不敢睁开眼睛的人。
他离开书院,开始流浪。
饵三娘没有留他,什么也没说,慢慢关上了书院的大门。
他回头,心头说,姐姐,你留在这里,不也是还在做一个梦么。
他笑笑,踏着月色离开。
15
我很少叹气,今天例外。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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