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人。”年轻人穿着普普通通的浅色西装,领口露出系在脖子上的圆点图案丝巾,外面罩着一件深色长大衣,懒懒散散地把手插在大衣衣袋中。
“哪里来的!没有首长指示,一般人不能随便进去。”
“空军二十七联队,北非。”年轻人耸耸肩。
“那也不行,没有指示……”
“这个呢?”年轻人从衣袋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正举到卫兵面前。崭新的黑色铁制品中心有着万字饰,底部有着1939的字样,四周还有一圈银色的镶边,闪闪发亮。
“铁十字?!”卫兵惊诧道。
“一等的。”年轻人又把十字型的勋章在卫兵面前晃了晃,才收回去放进衣袋,“你可以让学校的指挥官出来,我自己和他讲,看他让不让我进去。”
“那……”卫兵犹豫了一下。显示着前线格外杰出表现的一等铁十字勋章还是有着它应得的震慑力。
“你叫什么名字,我登记一下证件。”卫兵最终做出了让步。
“哈约·弗科。”年轻人说着递过一本驾驶执照,又指着摊开在桌上的宣传册中一位将军的照片,“这是家父。”
弗科得意洋洋地甩着大衣下摆,大步走上了宿舍楼。绕过二层的拐角,在一间房门前停了下来。没有敲门,他用还插在衣袋中的手隔着大衣拧动门把,接着直接一脚踹开了门。门里正伏案用功的学员吓了一跳,立刻搁笔转过身来。
“希特勒万岁。”弗科走过去,在伊勒曼面前抬起右臂。
“希特勒万岁。”伊勒曼连忙站起来回礼。
“周末还这么勤奋?”弗科绕开伊勒曼走到桌前,低头看向打开放在上面厚重的教材,伸手翻了两页。
“你怎么来了?”伊勒曼难掩言语中透出的惊喜,问道。他近距离看着弗科,比印刷品上的小照片更加英俊的本人,此时此刻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他无法置信般眨了眨眼。
“说了找你玩嘛。”弗科露出狡黠的笑容,“不跟我出去转转?”
“去哪?”伊勒曼问。
弗科已经不由分说将桌上的书本随手合了起来:“柏林西南的郊区除了这个空军学院,就到处是空军军官们的聚会了。快换衣服。”
太阳已快要落下。余晖投射在豪宅的屋顶,将前院草地上的影子拉得斜长。弗科刚一下车就抬手示意伊勒曼跟上,接着快步走到门口,敲也不敲就推门。
低低的钢琴乐声传来,伊勒曼随着弗科进去,只看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大厅的一角弹琴。厅中高悬着阿道夫·希特勒的画像和万字饰军旗,零零散散另有几位身穿潇洒制服的军官,大多在和端着高脚杯的女郎们攀谈着。显然参加聚会的人还未到齐。
弹琴的人穿着军装,蓝灰色的外套敞开,西装翻领挡住了右胸鹰徽银白的翼尖。银色的链饰从右肩的肩章下垂到肋间,绕过鹰徽,消失在翻领的遮挡下。衣领的外缘嵌着一层银边 ,与开襟两侧各一排纽扣在灯光下一同闪着银白色的光。 外衣里面是纯白色的礼服衬衫,胸前有着几道装饰性的皱褶,领上系着一只白色的蝴蝶结;蝴蝶结底下是一条黑白红相间的缎带,坠着一枚擦得干干净净的十字章。
钢琴的琴身同样擦拭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三角钢琴下踩着踏板的脚上是齐膝长靴,黑色的皮革也不沾有一丝灰尘。
他似看非看地注视着前方,偶尔闭目,完全沉浸在指尖与琴键的接触当中。演奏的曲子是莫尔斯·拉威尔的夜之卡斯帕尔:水中仙。琴声轻灵而不飘忽,紧凑的曲调层层交叠,弹琴人的双手也随之大幅度地来回跳跃着。随着乐章步入高/潮,他手指越发快速地在琴键上飞舞起来,繁复的旋律自指尖轻而易举地流泻而出。
弗科毫不客气地从一旁的桌上拎起两只满盛着鸡尾酒的酒杯,塞给伊勒曼一只,就领着他走到了钢琴边,饶有兴味地看起了现场演奏。
军官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自顾自地弹着。他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音符也变得较为稀少,节奏放缓,声音渐轻。音乐完全停止后,又猛地复苏,一段短暂有力的旋律之后,彻底结束。军官的指尖还放在琴键上,静静地长出一口气。仿佛尾声还在空气中停留,而军官直等到这残留的余韵消散,才轻轻收回手。
弗科捏着杯脚,以余下的三根手指击在另一只手的手掌上,鼓了几声掌。军官抬眼望向弗科,淡淡一笑,起身抬高右臂:“希特勒万岁。”
“元首万岁。”弗科也抬手回礼,下一秒却用高举的右手直接抓住了对方的右手,“公爵!”
“哈约。”公爵放下手臂,也紧紧地回握着弗科的手,“好久不见。你放假?”
“埃米尔七换弗莱德里希四,最近都没事做。”弗科答。
“所以你就溜出来玩?”公爵抿嘴笑了几声,点点头,又问:“埃米尔开着还顺手?”
“那当然。没开过别的。”弗科毫不迟疑地说。
公爵没有回话,只是松开握着弗科的手,拍拍他的肩膀。
“别整天没事就乱来,小心再惹祸。”公爵说,“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长途单飞训练就私自中途降落,再起飞的时候地面气流还差点掀翻了几个农民的事?后来被他们告状到了军校司令官那里,吊销飞行权。”
“公爵真是记性好,什么事情跟你说过一次就能一直记得。”弗科避重就轻地说,话锋一转,“这是迪特·伊勒曼,空军第二学院的学员。迪特,这位是弗朗兹·克扎维尔·冯法瑞公爵上尉。”
冯法瑞朝伊勒曼点点头,然后向弗科说:“二十七联队‘北非’最近也还不错?”
“没有五十三联队‘黑桃’那么威风。”弗科扬起嘴角。
“行了,”冯法瑞伸手在弗科肩头推了一下,“你用不着拍我马屁。”
“您就是那个逃离战俘营的冯法瑞?”伊勒曼忍不住插嘴道。
“除了我,空军恐怕没有第二个冯法瑞公爵。”冯法瑞惊讶似的挑挑眉,目光真诚地看着伊勒曼,耐心地补充道,“也不会有第二个轴心成员国的人能从加拿大战俘营安然脱身。”
伊勒曼正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被身旁年轻女人的声音打断:“哈约!”
女人手中拿着酒杯,另一只手已经去勾弗科的脖子。 她有着略微卷曲的金色短发,一袭暗红色的低胸晚礼服,露出肩膀的娇嫩肌肤;一串珍珠项链与珍珠耳钉简单却不失优雅,动人的大眼睛,翘挺的鼻子,恰到好处的妆容和苗条的身材都证明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丽丝!”弗科大大方方地搂上她的腰,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
她扭头向冯法瑞和伊勒曼极富魅力地笑了笑,拉起弗科就走;弗科什么也没说,就和她一起消失在了人群里。宴会厅里的人早已为数不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放上了的唱片,音乐自留声机的扩音器内缓缓流淌。
“丽丝·克于格,他女朋友。”冯法瑞双手浅浅地插在裤袋内,见伊勒曼脸上神情复杂,又问,“怎么?”
“女朋友之一吧。” 伊勒曼说。
冯法瑞不由得笑了出来:“你还满了解他的。”
“那倒没有。”伊勒曼低头看看手里的酒,“只不过听来的。”
“哦?”冯法瑞边说边带着伊勒曼穿过人群,向几个同他打招呼的人回了礼,还接过旁人递过来的一杯酒,来到了角落中的一张小圆桌旁。他拉出椅子坐下,示意伊勒曼坐到他对面。
“同学间多少会聊一聊。”伊勒曼解释说,“听说他就是因为在外面女人太多,总是夜不归宿,才被从五十二联队调到北非的。”
冯法瑞又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然后收敛起笑容说:
“真是坏事传千里。”
伊勒曼没有作答。
“对,是这么回事。”冯法瑞一只手放在桌上轻轻摩挲着高脚杯的杯壁。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尝一口这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煞是好看。“我也听人讲,哈索霍夫上尉实在拿他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他看着酒杯,过了片刻才继续说:“年轻嘛。”
伊勒曼看着年轻的公爵,犹豫了一下,说:“您也很年轻。”
“你们学院的人,”冯法瑞的目光忽然从酒杯转移到伊勒曼身上,“也谈论过我?”
“有的。”伊勒曼回答,“凡是有名的飞行员,多多少少都会提到的。教官有的时候会讲,同学间闲聊也会说。”
“那你记得我多少岁?”冯法瑞笑着问。
伊勒曼仔细打量面前的男人:“二十五。”
“二十七。”冯法瑞说,“再早上五年,在聚会上见了美女立刻扔下朋友消失的人就不是哈约,而是我了。”
他的话仿佛并不出乎伊勒曼意料。后者正看着他依旧年轻而帅气的面容,视线下移到他颈间的铁十字上。
“这个骑士铁十字是元首亲自颁给您的?”伊勒曼问道。
“没错。”冯法瑞伸手将缎带解开,把勋章递到伊勒曼面前,“他亲手为我戴上的。”
伊勒曼小心地接了过去。略沉的金属制品,银色的轮廓勾勒出自古以来代表着日耳曼骑士的黑色十字。昭示着作为军人的至高荣誉,这枚骑士铁十字勋章静静地躺在他手里。
三
“你开过梅塞施密特了吗?” 冯法瑞问。
“还没有。”伊勒曼摇摇头,把勋章递回给冯法瑞。
“伊米尔比以前的型号都快多了,”冯法瑞微笑,“知道冈瑟·劳尔先生?”
“没印象。”伊勒曼想了想,说。
“你可以问问哈约。他们说不定以前认识。”冯法瑞手里拿着他的骑士铁十字,拇指一下下地抚过中心的万字饰,“五十二联队有意思的人很多。伊米尔刚出来的时候,劳尔先生说了句话我到现在都记得。”
伊勒曼露出好奇的表情,等着冯法瑞往下说。
“‘这货飞得也太快了,老子刚秒完准还没开火,就他妈飞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