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无疑。这种时候我哪有心情害怕?”
库帕斯小幅度地歪了歪脑袋,像是听不太明白。他的德语只带有轻微的口音,带着北方人特有的浓重喉音,但是他依旧偶尔在对话中停下来,似乎在回想词汇。
“我们冲锋的时候,”他字斟句酌地说,“我也不害怕。哪怕是冰天雪地之中,我周围全部都是生死与共的战友,我们所有人为同一个目标战斗,每个人都可以为其他人死。我们身上流着相通的血液,有他们在身旁我就无所畏惧。霍斯特总是冲在最前方,我就什么都不想地一门心思跟在他后面。你们德国人的军官经常这样,不会自己躲开任何危险,只会冲杀在比士兵还靠前的第一线。
“但是要像你一样,迪特,一个人面对那些苏联野兽,这种事我想都不愿想。做飞行员肯定特别需要勇气。就能够和战友并肩作战来说,我认为还是地面部队来得幸运。”
伊勒曼微皱着眉,撑起头的手按在额角,说:“在空战时遇到苏联飞行员弃机跳伞,我们都不会继续开火。战斗机飞行员的职责是击落飞机,不是杀人。有时候苏联飞行员被卡在坠毁后的残骸里,我们会救他们出来。我遇到的苏联战俘,都是普普通通的一般人。我没有觉得苏联人特别可怕。”
库帕斯静了会儿没有说话,良久才应道:“我们党卫军,不留战俘。”
伊勒曼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望向库帕斯驾车的背影。深色的头发一样是两边剃到露出皮肤的发式,当中部分梳向脑后,同他身上的漆黑制服是同样的颜色。
“那你们被俘呢?”
“党卫军不做俘虏。”库帕斯淡淡地说,“负伤撤不走的人,自己吞枪。一般同一个班的战士间都有约定,伤重到自己不能扣动扳机的时候,由约定的另一方来动手。”
伊勒曼愣愣地看着库帕斯,眼中是难以掩饰的震惊。
“我和霍斯特之间也有约定。和他约好的德国军官不在场或者不能开枪的时候,霍斯特有什么事情,就由我来。我的家乡和他母亲家的祖籍是同一个村庄——德意志本国人不能帮他动手的时候,就轮到荷兰和他血缘最近的人,这样才说得通。”
“可是你和他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伊勒曼说。
“同一国家的人,身上都流着同样的血,迪特。”库帕斯说,“这种血缘连系是一切民族自成一体的本源,人在背叛这种血缘的时候,就会受到大自然的惩罚。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灵魂,而这灵魂是依靠血缘维系。
“灵魂不生不死,恒久不灭,就像一个民族的生命,依靠血缘代代相传。个人的灵魂就是民族的血。”
伊勒曼疑惑地看着库帕斯,没有作答。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死的时候,必须要流血。”库帕斯兴致勃勃地说,“不见血,死后不能去瓦何拉。”
“瓦何拉?”
“是古老的日耳曼信仰当中,战死的勇士才会去的地方。”库帕斯说,“你看过瓦格纳的歌剧,《诸神黄昏》?”
“听说过。”伊勒曼答。
“战死的日耳曼勇士死后去到瓦和拉,和父神沃登饮酒庆祝,同众神一起等待最后的圣战,就是诸神黄昏。”库帕斯解释道,“圣战中人类、神明,乃至整个世界都会被毁灭。直到生命之树抽出新芽,历史再从头开始。”
伊勒曼望向窗外月光下的一片白色。他眉间带着几分困惑,像是已经听得云里雾里。
“我们从前线轮下来的时候每次聚餐,都要向沃登敬酒。再上到前线的时候,就互相提醒:若是一同出战的弟兄不能够一起归来,那么大家到瓦何拉再见。日耳曼男人天生就是战士,只有战死才是死得光荣。所以我上战场从不害怕,我知道无论如何,我和我的战友们同生共死,绝对不会分开。”
库帕斯说完,便不再做声。车轮扎过土路的声音不断传来,库帕斯将驾驶室的车窗开着,左手臂半搭在窗沿,偶尔将头伸出窗外去看近处的路面。伊勒曼闭目养神才不久,就感觉到车身的机械晃动忽然间停止,一声车门响传来,待到他睁眼,库帕斯已经站在了车旁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三十二
“迪特!”普林茨像是已经等候多时,这时不由分说就伸手来拉还来不及起身的伊勒曼,“完好无损嘛!我们都准备好了给你开生日派对呢!”
“生日派对?”库帕斯饶有兴味地问。
“我们这里的老规矩。”普林茨兴致高昂地解说道,“有人死里逃生的时候,就开派对庆祝。战场上活一天少一天,像这种情况还能活着回来,当然要好好喝一顿酒!”
伊勒曼下了车直起身来,无奈地笑了笑,说:“普林茨先生,您这是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那怎么行,”普林茨说着用力拍了拍伊勒曼的肩膀,“你死了,怎么开派对?约翰尼斯那个死脑筋你又不是不知道。”
“您又不归哈索霍夫先生管。”伊勒曼说。
“那也不行,没有你们这群小孩儿在,我们干什么都没意思,不够热闹。”普林茨说完,看向一旁的库帕斯,“你要不要也留下来,喝完酒再走?”
“恐怕不行。”库帕斯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整齐牙齿,“回去晚了要被上尉指着鼻子骂。”
“看来你们长官也是个死脑筋的家伙。”普林茨重重点了点头。他目光有些迷离,身上已经隐隐带着酒味,此时正慢慢地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士兵。库帕斯湛蓝色的眼睛友好地回望着他。这个英俊的荷兰人同伊勒曼年纪相仿,眉宇间却少了一分久经沙场的疲惫,多了几分一往无前的潇洒。而他胸前骄傲地用缎带从制服上衣的纽扣孔中悬挂着的铁十字徽章,证明了他并不缺少前线作战的经历。
普林茨抬手在库帕斯的肩头一拍,说:“那么多谢你送他回来。迪特可是我们联队的镇队之宝,丢了会有大麻烦。”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库帕斯笑着说,随即又真诚地转向伊勒曼:“迪特,你别记恨我朝你开枪就好。”
“不怪你。”伊勒曼说。
“那我先走了。”库帕斯说着,像是习惯性地猛地并拢双腿,长靴的后跟响亮地敲在一起,“希特勒万岁!”
库帕斯的左臂紧贴在制服马裤的裤缝,挺胸抬头,右臂伸得笔直。伊勒曼略微顿了一下,回道:“再见。”
库帕斯放下右臂,朝普林茨和伊勒曼再次笑了笑,就转身走向驾驶座的车门。靴底钉了铆钉的高筒皮靴结实地踩在土里,没发出任何声响。
伊勒曼跟着普林茨朝营地当中走去。
“您怎么在?”伊勒曼问。
“我还不能在?”普林茨奇怪道,“别以为我现在顶着五十飞行组的名号,就不是五十二联队的人了。抽空来一趟前线有什么大不了的?斯图加特那边有阿弗雷特顶着。”
“马齐亚茨先生还好?”伊勒曼问,“您不在,他肯定更忙了。”
“对付几个美国轰炸机,阿弗雷特还搞得定。”普林茨随意地应道,“他还能随时从十一联队借人呢,以为我们卡拉亚组的面子是白瞎的?”
伊勒曼点了点头,没再发问。
普林茨悠悠然地低头踢着松散的土块,对身边的伊勒曼说:“运气还不错,赶上了好部队送你回来。这要是碰上了党卫军第三十六团那种货色,可够你受的。”
“什么好运气。”伊勒曼说,“险些被刚才那个荷兰人一枪打在腿上。”
“他是荷兰人?”普林茨似乎有些意外,“和我通电话的是个地道的柏林人,我一听口音就知道了。是荷兰志愿军?”
“党卫军第二十三装甲师‘尼特兰’。”伊勒曼答,“从军官到士兵一个个全都神经兮兮的。”
普林茨失笑道:“刚才那个荷兰人,我看着蛮正常。”
“得了吧。”伊勒曼打了个哈欠,“神神叨叨的,跟我说了一路了。”
“和我讲电话的那个柏林人蛮幽默的。”普林茨说。
伊勒曼诧异地转头看向普林茨:“霍斯特·歌泽先生?我见到他了,是个阴阳怪气、莫名其妙的人。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
普林茨也愣了愣,才说:“他打电话来要信息确认你的身份,还随和地跟我聊天问联队踢球最好的人是谁,接着马不停蹄地立刻就把你送回来了,怎么会莫名其妙?”
“是他问的您?”伊勒曼惊讶地说,“我还以为肯定是您在这种人命关天的紧要关头来开我玩笑,竟然用这种问题来确认我的身份!”
“他拿这个去问你了?!”普林茨难以置信地说,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一掌拍在伊勒曼后背上,“还说人家阴阳怪气,我看是你被幽了一默,记恨在心吧!”
伊勒曼正要争辩,前方忽地冒出一只白色毛球一般的小狗,汪汪叫着朝他奔过来。一个歪带着军帽的人手忙脚乱地追在后面,直到小狗在伊勒曼面前摇着尾巴停下,那人才一下子捞起小狗,刚看到伊勒曼似的叫道:“小孩儿,你回来了!”
“早啊,冈瑟。”伊勒曼揉揉眼睛说。
“早是够早,这大半夜的。”劳尔笑着说,“公爵他们一准要拉着你喝通宵,我现在就去把他们都叫起来!”
伊勒曼点点头,不等回话,一旁的普林茨插嘴道:“迪特这小子刚刚被个党卫军上尉摆了一道,这会儿还忿忿不平呢,怎么喝得下去?”
“发生什么了?”劳尔问着,将怀里的狗塞给了伊勒曼,接着掸了掸衬衫上的灰。
“那个上尉打电话来问普林茨先生联队足球踢得最好的人是谁,”伊勒曼无可奈何地说,“普林茨先生就大言不惭地说是他自己。”
“我要是不给个标准的正确答案,”普林茨抱着双臂斜瞥了伊勒曼一眼,“你怎么能答得对?”
“居然拿这种问题来试探我,”伊勒曼耿耿于怀地说,“我看非要我被那个不知所谓的上尉当苏联间谍一枪毙命,您才高兴。”
“我哪知道他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