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货飞得也太快了,老子刚秒完准还没开火,就他妈飞过去了。’”
伊勒曼忍俊不禁道:“果真是个有趣的人。”
“的确幽默的很。”冯法瑞说着,将勋章连同缎带收了起来,“也是个少有的会偏转射击的人。东战线强手如云,就算苏联人再笨,想要崭露头角也不容易。”
他望了望酒杯,拿起来喝了一口。
“英军的编队和苏联人又不大一样,要紧凑的多,而且经常是十几架飞机排成环状一起出动;我们德国人反而又没有大批人一同行动的习惯,通常只是两组四个人,每组一架长机一架僚机。”
“这我知道。”伊勒曼说,“是沃纳·莫德斯上校在西班牙内战时创造的四指阵型。”
“所以要在西战线同有经验的英国飞行员对抗,使用偏转射击是难上加难。”冯法瑞赞许地点点头,又问,“现在整个北非能熟练使用这种战法的只有一个人,你知道是谁?”
伊勒曼不语。
“哈约·弗科。”冯法瑞说,“所以他现在才会那么出名。”
“当然,”他笑了笑,又补充道,“二十五个击落在北非并不嫌少。就凭这个,他也算得上是一张当之无愧的空军王牌。”
伊勒曼点点头:“他从四月份调到北非直到八月才开始立战功,肯定是因为这种战法很难练。”
“非常难练。”冯法瑞说,“而且直接俯冲进敌军编制的作法会让机身四面受敌,被密密麻麻打到修都不能修是常有的事。既缩短飞机寿命,又收不到成效,纽别格上尉给他气得半死。何况他刚调到二十七联队的时候档案也一团糟,隔三差五就有一条无视命令违反军纪的记录。要不是他父亲是西格弗里德·弗科将军,恐怕他早已经在空军待不下去了,根本等不到八月份。”
冯法瑞举杯。放下酒杯后,他像是思索了片刻,问道:“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是医生。”伊勒曼回答,“家母是飞行员,所以我和弟弟从小都接触过滑翔机。我十四岁的时候就曾在滑翔机学校做教员。”
“是伊丽莎白·伊勒曼?”冯法瑞说,“也难怪。”
“是的。”
“希特勒上台前经济萧条,你父亲的生意也受影响吧。”冯法瑞又道。
“很受影响。”伊勒曼答。
“想必是的。”冯法瑞举起酒杯,对着灯光,若有所思地看着里面液体的颜色,“我在瑞士出生,生父利奥·冯·法瑞公爵在战后破产,只能把六个孩子交给德国的亲戚抚养。其中两个最年幼的被没有子嗣的卡尔…冯哈伯家族领养,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出身。”
伊勒曼注视着年轻的公爵。宴会厅豪华顶灯的光经过举起的酒杯,其中的液体透亮,在冯法瑞的脸上投下一片迷离的光影。良久,冯法瑞才放下酒杯在桌面。
“除了空军以外,我并没有家。”他说,“从三六年参军开始,第三联队就是我的一切。所以去年九月被俘,我一刻也不停,想方设法拼了命也要回来。我等不到战争完结,等不到被释放的遥遥无期那一天。我不能明知道自己的战友在前线冲锋陷阵,自己却坐在战俘营里无所事事。无论是挖上一整个月的地道,还是淌过冰冻的圣劳伦斯河,连同前两次失败的尝试,都没能让我放弃;我从加拿大途径美国、墨西哥、巴西、巴塞罗那、西班牙和意大利,千里迢迢回到德国,就是为了死也要和他们死在一起。我在德国长大,德国就是我的父国;只有德国人把我当做同胞,我的血管里也流着德意志的血液。哪怕希特勒有一天向瑞士宣战,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德国这一边,为我真正的祖国而战。”
“您现在在五十三联队?”伊勒曼忽然问。
“对。”冯法瑞抬眼看向伊勒曼,“自从四月我回到德国,就没有好好上过战场。不是在协助审问俘虏的英国飞行员,就是在向高层做汇报。由于我的经历,在德战俘的待遇还获得了改善。直到七月份我才回到前线,和五十三联队在东战线,任第一组组长。”
“那您肯定知道弗莱德里希…卡尔·申克。”
“确实。”冯法瑞答,“弗莱德里希也是一组的一张王牌。你认识他?”
“是家母的忘年交。”伊勒曼说,“我想要成为战斗机飞行员的事,除了我母亲,最高兴的就是申克先生了。”
“这样。”冯法瑞点点头,“那你又是怎么认识的哈约?”
“几天前在火车站。”伊勒曼不无尴尬地说,“他和他妹妹在站台上吵得要命,我被烦得不行,一看才发现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哈约·弗科。”
冯法瑞露出了然的笑容:“的确是他的作风,走到哪里都要吸引路人目光才行。”
“公爵!”弗科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还拉着丽丝的手,“说我坏话呢?”
“没有。”冯法瑞抬头,“没少夸你。”
“夸我长得帅?”
“夸你脸皮厚。”冯法瑞说着举杯,一口喝尽了杯中酒。
弗科看看伊勒曼,又看着冯法瑞,说:“你不去找哪个漂亮女孩跳个舞?这里这么多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你一个都看不上眼?”
“看得上的倒是有,”冯法瑞嘴角微微扬起,戏谑地看向丽丝,“可惜名花有主。”
“冯法瑞先生真会开玩笑。”丽丝笑道,却朝他伸出了右手。
冯法瑞起身轻握住丽丝的手,在光洁的手背上吻了一下:“能请你跳个舞吗,小姐?”
“当然。”丽丝话音刚落,就被冯法瑞牵着朝宴会厅中央走去。
弗科手中还举着一杯酒,看着冯法瑞和丽丝远去的方向几对已经翩翩起舞的绅士淑女,耸了耸肩。
“三联队的花花公子实在名不虚传,果真风流。”伊勒曼也站了起来,说。
“那是,”弗科转过身,颇有几分得意地说,“人家在社交场上这么多年不是白混的,普通女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我看你不比他差。”伊勒曼说。
“嗯?”弗科有些意外地问,“难道我睡过那个女明星的事连你也知道?”
“全柏林的人都知道了。”伊勒曼答。
弗科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出他言语中的挖苦意思,撇撇嘴,忽地拉起伊勒曼就走。
“干什么去?”伊勒曼跟着弗科穿过人群,问。
“看月亮。”弗科头也不回地答。
四
弗科领着伊勒曼走上阶梯,到了二层的走廊,熟门熟路地推开一扇门。他绕过房间正中的大床,皮鞋敲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卧室里回响。伊勒曼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朝周张望了一番,还是跟了上去。弗科直奔凉台,刚拉开窗帘,月华就潮水一样从落地长窗涨进来,浸没了满屋。他推开通往凉台的门,走出去倚靠在了护栏上。伊勒曼刚拨开夜风吹起的窗纱,跨出门,就望着夜空怔住了。夜幕下的柏林郊区,一轮满月在空中幽幽地散发着光亮,隐约传来楼下的乐声,却有一种静谧的美。
伊勒曼缓缓深吸一口气,享受着其中夜晚独有的味道,走到背对着他的弗科身旁。
“漂亮吧。”弗科说。他喝了一口杯中的鸡尾酒,目不转睛地盯着幽光笼罩的圆月。
“漂亮。”哈尔曼点头。
弗科一只手放在护栏上,一下下轻声敲击着,似乎是在合着楼下几不可闻的音乐节拍。黑胶唱片中刻录的大提琴声婉转悠扬,饱满华美的音符勾人心弦,在月色的衬托下,似是将时间与空间融为一体,剩下的唯有永恒。
“……就好像天地间只剩我们两人一样。”弗科说,笑着转头看向伊勒曼。伊勒曼察觉到他的目光,也回望弗科;习惯性地挑眉,浅榛色的眼珠略有着一点绿色在眼底,睁大的眼睛让本就长相清秀的他看起来更加年轻。弗科毫不客气地直直盯住伊勒曼的眼睛,像是在钻研什么谜题,过了几秒才问:
“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伊勒曼回答。
“你看起来最多十七岁。”弗科不知为何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弯起嘴角。
伊勒曼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咽下后顿了顿,慢悠悠地说:“我知道你也不过二十二岁。”
“还没到,”弗科纠正道,“我才二十一。”
伊勒曼像是觉得弗科争辩的样子很好笑似的,看着他不住地笑了起来。他一手横搭在胸前的护栏上,另一只手拿着酒杯,忽然一仰头将杯中物尽数灌了下去,接着抬手把玻璃酒杯远远扔出。遥不可辩的黑暗中传来一声落地碎裂的声响。
弗科立刻也随着笑了起来:“我真的没有到二十二岁。我的生日在十二月,不信你可以看我的驾驶本。”说完如法炮制,一口喝下杯中剩余的残酒,将高脚杯丢了出去。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他好像听到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不可遏制地狂笑起来。
伊勒曼先是一手撑着额头,斜过头看着弗科,却笑得肩膀抖个不停,最后干脆趴在栏杆上埋头笑了起来。弗科几次想要停下来,一试着开口说话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弗科才渐渐止住了笑,双肘撑在护栏,安静地看着身旁的伊勒曼。肩背抽动的频率也慢慢降低,最后终于抬起了头,长出一口气,转头看到凝视着他的弗科,唇边又冒出了笑意,恨不得再一次埋下头去。
“够了。”弗科轻踢了伊勒曼小腿一脚,“我很好笑吗?”
“没有。”伊勒曼强忍着笑回答。
弗科单手托腮,歪着头看伊勒曼,另一只手又开始在护栏上轻轻打节拍。
“迪特。”弗科问,“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还不是和大家都一样,”伊勒曼没所谓道,“觉得战斗机飞行员很帅呗。”
“红男爵?”弗科笑。
“当然了。”伊勒曼转过身来,背靠着栏杆,抬头看月亮。
“我比较喜欢柯特·伍尔夫上尉呢。”弗科说,“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
伊勒曼扭头看向弗科,有些惊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