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怔然。
两个时辰后,苍景澜终究还是醒了过来。刚睁开眼时,他神色间还透着些许茫然,一瞬间后,外露的情绪已经尽皆褪去。
苍景帝抖了抖已经松绑的四肢,缓缓转头看向正冷眼注视着这个方向的苍天素,汗水黏在眼皮上,视线中只是模糊的一团,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朕还活着?”声音暗哑,噪咂难听。
苍天素有些失望,是不是每个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人醒来都是这句?他还以为眼前这个男人多少能够有点创意。
苍景帝捡回来一条命,自觉应该吃点好的庆祝一下,补充营养,加上他平日养尊处优,在衣食住行上极其讲究,在吃上更是格外挑剔。这几天,对于饮食上,抱了极大的期望。
在这种心态下,连续三十顿饭看到端到眼前的一成不变的米汤后,万万人之上过了十几年皇帝生活的苍景澜终于再次发火了。
有没有搞错啊,景帝觉得万分委屈,平白流了这么多血,身体虚弱得要死,不给大补也就算了,吃了这么多顿饭,你小子居然连个米粒都不肯让朕看到。
每顿都是两碗米汤,不到一个时辰就消化干净了。消化干净了不是最可怕的,他的肚皮还不能做到只进不出,苍天素面无表情维持着一个时辰两次的把尿工作。
对于苍景帝来说,人生最大的耻辱,也不过与此。苍景帝婉转地抗议过很多次,也曾经绝食罢工过。
谁知苍天素压根不吃他这一套。他肯老老实实地喝汤,苍天素就一勺勺地喂;他耍性子不肯喝,苍天素就一碗碗地灌。
第二十六次被人粗暴地卸掉下颚撑开嗓子的苍景澜在心中泪流满面,终于接受了残酷的事实——对付一个只能躺在床上停尸,毫无还手之力的可怜人,他的大儿子显然没有尊老爱幼善待残疾人的觉悟。
在苍景澜三十五年的人生中,一直是众星捧月的对象,日月星辰,都只绕着他一人打转,性格唯我独尊说一不二,猛然碰上苍天素这么个不识相的,那感觉就跟被人一板砖正正拍在脸上似的,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伤口好得差不多的时候,苍天素动手准备给他拆线。
这次跟上回意识不清的时候可不一样,苍景澜明明白白地看着他大儿子在火上烤薄薄的刀片,在上面浇上烈酒,刀尖上冒出白色的烟,袅袅向上方散去。
一番漫长的准备工作下来,苍国景帝陛下已经从头凉到脚底,心寒了三分,更不要说拆线的过程了,疼得死去活来,偏偏为了面子还要死死忍住不出声,受够了生不如死的罪。
苍景澜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伤,一辈子连划伤手指的次数都数的过来,甚至连三四岁时被蚂蚁咬中脚趾头,都被他当一件人生大事,牢牢记在脑海里,这次遭了这么大的罪,早把害自己成这样的人恨上了。
堂堂大苍国皇帝,是怎么出现在使节队伍里,打扮成普通小兵的;又是怎么跟“流寇”起冲突,被人一箭射中,坠下山崖的,苍景澜没说,苍天素也没问。
同样的,原本应该老老实实待在西北军大营的镇北将军,是怎么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还好死不死顺手救下当朝皇帝的,苍景澜也没有开口打听的意思。
两个人心中各自有数,小心翼翼地避过双方的雷区,几天下来,除了强制喂饭和强制排泄的时间,相处得竟然还算不错。
苍天素每隔一个时辰,都会去谷口探查一番,看有没有人追下来搜索,过去了这么些天,都没有发现有人走动的痕迹,连段羽都失了消息。
仔细想了想,苍天素注意了一下每天瘫在床上百无聊赖打哈欠的苍景帝,终于给自己心中的疑惑找到了答案。
苍景帝这次恐怕真的打算除掉段羽,伪装在使节护卫中,一来是想要亲眼确定段羽的死亡,害怕自己弄什么幺蛾子,二来,恐怕帝都那边出了问题。
前几天起争端的三派人马,恐怕还没有争出胜负来,否则不拘谁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一定会派人下来搜寻景帝尸体。
唯一的疑点就在于,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够让皇帝行踪这么机密的消息泄露出去。除了这种正正经经的国家大事,苍天素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段羽耐着性子,为了怕暴露自己也在这个山谷中,这么长时间不给自己音信。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苍天素心中后怕不已。他之前为了给段羽脱身,设计了种种可能,万般变化,看似天衣无缝,没有破绽,其实不然。
若然苍景帝派来的是个寻常人物,自然发现不了其中的玄机,但是如果一国天子屈尊而来,他真的没有把握能够成功偷天换日。
若不是中途出了差错,把苍景帝的计划全盘打乱,段少将军如今恐怕不知埋骨在何方了。
第十二天的时候,段羽打小养的一对白雕找到了他,这对雕在几年前,还曾经让抓耳挠腮实在没有办法的段羽拿出来献宝,试图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苍国大皇子勾引出营帐。
苍天素在白雕腿上的竹筒里把卷纸拿出来,匆匆看了一遍,无视掉苍景帝在一边搔首弄姿抛媚眼的暗示明示,面无表情拿出火折子将其烧掉。
他从鞋底夹层中掏出特制的纸张,咬破手指在两张上各写了几个字,重新用竹筒封好,喂了几块肉,将两只雕放了出去。
苍景澜冷眼看着两只雕朝两个方向飞走了,不轻不重道:“看不出来,你倒当真搞出了一点名堂。”
苍天素刚刚写的字并不是无极大陆上的文字,固然是为了防止两只雕半路被人截住,恐怕更多的还是为了防他这个就在旁边站着看的父皇。而且显然,自己的大儿子除了西北军,手下还有第二支势力。
区区四年时光,能在贴身服侍的晓丝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发展出另一队人马,苍景帝此时冷眼旁观,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苍天素没有理会他的挖苦,在药品食品一应俱全的小屋子里转了两圈,打包了一些必备物品,口中道:“您这次玩的有点大,昨天亥时承国突然发难,出兵占领了这块地方。您的使节团和八千西北军寡不敌众,被迫后撤。两国在一个时辰前息战。”如今承国来搜查的士兵恐怕已经到了山谷入口处了。
他一边说,一边扯着一脸不情愿表情的苍景帝绕着早就计划好的隐蔽小道绕出了山谷。幸好本来打算将段羽偷偷送到承国去,虽然因为承国人力调动,警戒加强,原先买通的人手恐怕不能派上用场,但是大体行动路线苍天素还是有数的。
他只要自己和苍景澜能够顺利潜入承国,抵达两千里外的小镇隐嵩,就能顺着最初的安排,从岳国安全返回苍国。
苍天素刚刚已经分别给段羽和赵六下了指示,就看两队人马有没有本事,在两人抵达隐嵩之前把人手调换过来,让段羽的人马全班接替掉赵六的手下。不到逼不得已,他实在不愿意暴露赵六的盗宗势力。
当然,目前最重要的,是看自己有没有本事,拎着面前这个非暴力不合作的父辈穿过承国的重重防线,抵达隐嵩镇。
一把火烧了小屋的苍天素好话说尽,好不容易把肩膀上的四个沉甸甸的包裹分了两个丢到了苍景澜身上,直觉得额角青筋在隐隐鼓动。
民间都说儿女生来就是父母的债,苍天素越跟眼前这个年逾三十的老男人打交道,越觉得,这句话实在应该反过来说,才显得贴切。
当看到苍景澜皱着眉头嫌弃粗布麻衣和玉米面干粮的时候,面皮已经变色了的苍天素万分恼火,他上辈子得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腌臜事,老天爷震怒,阎王爷发火,三清菩萨齐显灵,才能把这么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男人丢到自己头上,生生折磨得他这辈子天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他低下头看看左手干巴巴的馒头,右手干巴巴的煎饼,再看看苍景澜紧抿着的嘴唇,沉默了一下。
要知道馒头煎饼不同于前几天喝的米汤。
苍国大皇子于是开始思考,自己要是故技重施,再卸了下巴硬塞,有多少可能把这个软硬不吃的苍国皇帝活活噎死。
而且苍天素最大的顾虑在于,今时不同往日,苍景澜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早不是前几天那个瘫在床上挺尸的样子了,皇帝平日虽然用不上,到底为了强身健体练得弓马娴熟,看看自己的小细胳膊小细腿,要是当真硬来,吃亏的不定是谁呢。
苍天素从来不在事关自己生命安全的大事上马虎,当即不再搭理把脑袋撇到一边进入病娇状态的景帝陛下,就地坐下,自己默默地啃起干粮来。
不乐意吃?没有关系,苍天素深知自己带的口粮看着不少,其实只够一个人的分量,你现在扮清高不愿意吃,以后就是直接吃不到了。
自己已经尽到了做儿子做臣子的责任,该说的说了,该劝的劝了,到了当真挨饿的时候,你难道好意思反过头来责骂我?跑路过程中诸多不便,哪里来的热水大锅煮米,我丢下成袋的米,带着即食的干粮上路,这你也不能怨我吧?
对于自己在隐晦地给苍景帝使绊子这件事,正一脸严肃将卡在嗓子里的馒头死命往下咽的苍天素,坚决不承认自己是故意的,是有计划的,是居心叵测的,是幸灾乐祸的。
苍景帝的骨气可不是嘴上说说的,他硬打起精神跟着苍天素东躲西藏避开四处搜查的承国士兵,每天赶十个时辰的路,三餐还只往肚子里塞树上摘的野果,死活不肯碰那四袋子吃食。每天走得脚底下血淋淋的,鞋底子早磨破了,大冬天出一身热汗,硬是肯撑着不叫一声苦。
苍天素前四天还有心情看热闹,第五天一觉起来,面对浑身跟点了燥炭似的景帝陛下,他终于对自己傻乎乎幼稚得可笑的“报复”行为觉得愧疚了。
苍景澜中了风寒,烧得人事不知,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索性苍天素将配好的风寒药带了不少。
因为两人避着人烟走,路边没有农户借药锅,只得用两块大石头榨出汁后,撬开嘴巴硬往嘴里灌。如此四五次,高烧不仅没有退下去,反倒越来越厉害了。
一跌一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