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你做的真的太过了。
李宓一直在耐着性子等待,她期望着能够有一天,苍天素终于扑到她的怀里,哇哇大哭着,将三个月来所受的委屈一股脑地倾诉出来。
那时候她一定会心疼地拍着他的肩膀,跟着他一块恶狠狠地咒骂那群小瘪三,然后可以看着他日食般的眸子,轻声告诉他,“你的母亲不是这样子的”。
那样,她心中自我折磨了八年的愧疚感和负罪感就可以顺势消散,困扰多年的问题也可以随之迎刃而解。
多好,两全其美。
然而苍天素没有。
他每天正正常常地上学下学,发呆吃饭。在他清醒的时候,李宓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丁点的愤怒或者恨意。
但是她听到过苍天素说梦话。那天夜里,北风比平时刮得更紧,半大的孩子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指甲深深掐进膝盖的肉里,嘶哑着声音,将心底的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我要杀了你们!”
——“我要杀了你们!”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李宓当时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扯着被他蹬到床脚的被子,轻柔地给苍天素盖上。
她转头,冲着不知何时站在窗外,面无表情的易豪道:“我个人认为,这句话,你还是不要告诉皇上比较好。”
李宓现在很内疚。如果说她以前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却是压根无法主动提起这件事了。
既然苍天素不想让她知道书房里的种种,单只为了他那颗敏感而高傲的自尊心,李宓就只能装傻充愣,全当作不知道。
何等憋屈。
苍天赐压根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天天能见到那个有趣的苍天素大哥,他这三个月一直很高兴,吃饭香香,身体棒棒。
从父皇到母后,从夫子到奴仆,每个人都夸奖他听话懂事了不少。
而且最最让他欣喜的是,苍天素对于他的接近,终于勉强表现出了不是很反感的意思。
他不知道的是,苍天素不再用冷屁股拒绝他贴来的热脸,只是因为有他在身边,耳边让人厌烦的嗡嗡声才不会响起。
苍天赐在的时候,除了他本人,不会有任何人接近苍天素周身五米之内。但是他一转头拍屁股离开,跟着来接他的宫女回到金碧辉煌的东宫殿,立刻就会有几个人,麻利地围了上来。
这些人很是敬业,风雨无阻。苍天素有时抬头,入目的是影影绰绰的人群,入耳的是恶毒之极的辱骂,心中涌上来的,除了恨意,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迷茫与彷徨。
很久之前,李宓捏着他的耳朵追忆往昔,曾经说过,小的时候,她经常会问父母,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每当那个时候,她的母亲就会告诉她,她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苍天素觉得这样的问题蠢到无以复加,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好奇过,自己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然而现在这样的疑问突然涌上了心头,他真的不愿意去质疑亲生母亲的人品低下与否,然则仍然不可遏制地去想,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
我是从哪里来的?
我的母亲真的是这样一个人?
他终究没有避开每个孩童年少时脑袋瓜里最最喜欢思考的问题,蚀骨的疼痛漫天铺盖而来,他愤怒万分,也愧疚万分。
她是你的母亲,是给予了你生命的母亲,你怎么可以怀疑她?你有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去质疑她?
愧疚与自责像刀子一样划得他遍体鳞伤,可是还是会想,就算明明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脑海中的疑问并不因此而减弱半分。
重复一千遍的话就成了真理,每个人都告诉他,你的母亲是个下贱的女人。他惶惶无助,却不愿意跟任何人分享这样的无助,他在跟自己较劲,没有人能给他带来解脱。
哪怕是李宓也不行,苍天素不用问,就知道李宓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她一定会为他的生母开脱,会给他讲述里面的门门道道,告诉他,他的母亲是被冤枉的,拼尽全力给他塑造一个纯白无暇的母亲形象。
这样的说法自然是为他着想,正是因为无论事实如何,李宓的答案都是如此,所以才不具备任何参考性。
这样耻辱的事情,苍天素不愿意让她知道,不愿意让易豪知道,也不愿意让苍天赐知道,他宁愿瞒着,瞒得死死的,自个儿把自个儿折磨得痛不欲生,也不愿意说出来,去接受这些人满含怜悯的目光。这种目光比满带恶意的讥讽与鄙夷更让他难受。
在八岁生日那天清晨,苍天素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看着破了一个洞的屋顶发呆。他是夏至日的生辰,冷宫的宫殿群有一个房子屋顶破了洞,通风换气极佳,每当夏天的时候李宓就领着他跑到这个屋子里面来住,立秋时再搬走,年复一年,就如同迁徙的候鸟。
苍国大皇子习惯性地出神片刻,直到李宓准备好早饭扯着嗓子叫他起床,才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后捧着长寿面吞吃干净。
用过早饭,他拎着背包去上书房,恰好今天苍天赐受凉没有来,于是默默接受了一整天的讥讽谩骂,熬过了从早上到下午的六个时辰,带着开心愉悦的笑容回到冷宫。
李宓和易豪早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等着他,苍天素跑到座位上坐下,暗沉沉的眼睛扫了一圈两个大人此时兴致勃勃的表情,笑容越加乖巧甜蜜。
桌子正中央摆着一个锅盖大小的鸡蛋糕,一边高一边低,中间歪歪扭扭用糖汁写着“祝苍天素生日快乐”。李宓顶着两个人怀疑的目光,笑嘻嘻坚称这就是传说中的生日蛋糕。
“亲爱的,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李宓爱怜地抚摸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
苍天素沉默了两秒钟,脸冲着她,眼睛却不着痕迹地瞄向易豪:“我想要一把刀子。”
李宓明媚的笑脸僵住了,她同样沉默了两秒,才收了笑容,若无其事地摆出一脸茫然:“你要刀子干什么?”
你果然是知道的。
你果然是什么都知道的。
这样的反应简直就是不打自招,苍天素觉得自己一颗心凉得彻彻底底,再找不到丁点暖意。他抿了抿唇角,生生憋红了眼眶,小声道:“骑射课的师傅发下来的都没有开刃,他们人人都另外备了一把开过刃的,我看得眼馋,也想要一把。”
李宓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出声。
苍天素第二天清晨睁开眼,再次盯着破了一个洞的屋顶发呆,然后坐起身,把床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雕花尖刀揣进袖子里。
☆、后续
苍天素并没有打算让他名义上的二弟知道这么多天以来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然而苍天赐终究还是知道了,因为在苍天素上学的第一百天整的时候,也是他八岁生日过后的第六天,发生了一件在任何一个十岁不到的小豆丁眼中,都很可怕的大事。
那天苍天赐跟往常一样,打着不大不小的哈欠,懒洋洋地走到东宫殿去书房的拐角处,转了个九十度的弯,才发现书房门口挤满了人,一个个面朝外,叽叽喳喳,满脸惊慌。
礼部侍郎的儿子——张云松,被一个侍卫抱着,急急忙忙往外冲。
那侍卫情急之下,没看清楚拐角处有人,狠狠撞了他一下,却也来不及道歉行礼,回了一下头,还没看清楚自己撞的是谁,就扭回头,慌慌张张撒开步子全力朝太医院的方向奔去了。
苍天赐盯着地上一溜的鲜血,愣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回事?”
几十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后才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一句:“张云松死了!”这话一出,仿佛打开了某个看不见的闸门一般,“哇——”的一声,好几个孩童同时嚎啕大哭。
苍天赐目瞪口呆——他实在难以相信这么荒谬的解释——难道当今的世道杀手真的那么横行无忌,大白天里来皇宫行刺?!而且放着满院子的凤子龙孙不杀,还特意挑了个区区礼部侍郎的庶子?
眼看着所有人都在比拼音调高低,夫子又还没来,他正暗自烦躁,突然想起一个绝对不会跟着哭的人,心中一喜,当即拨开人群,朝书房里挤去。
果然,苍天素安安稳稳坐在他往常常坐的最靠近角落的座位上,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出神,神色漠然,看不出喜怒。
苍天赐先是习惯性地一笑,正想说什么,一下子看清楚对方满手的鲜血,脸色霎时惨白,连忙快步跑了上去:“怎么,难道你也受伤了?”
他恨不得把门外的一群人都挨个踹一脚,都是受伤,难道堂堂皇子还比不上一个小小礼部侍郎的庶子?怎么一个个的眼里心里都光顾着那个张云松了?
“我没有受伤。”苍天素缓缓抬头,他话说得很慢,声调平和中,似乎透着丝丝懊恼,“就差那么一点点。”
“什么一点点?”苍天赐走上前去,跟他凑得极近,捏着他的手仔细检查着,想也没想问了一句。
苍天素似乎笑了笑,又似乎没有。
再响起时,他的声音恢复了日常的平板无波:“没什么。”
真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点。
——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割破喉咙了。
张云松没死。
苍天素的直觉一向很准。他一刀子下去,上手的感觉硬邦邦的,一点不似传说中刀子割破人喉咙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中咒骂“该死”的声音。
——你怎么那么笨,连个人都杀不好?!
——没用的东西,真是天生当阿斗的料。
其实苍天素下刀的方向没有错,只是骂人正骂得在劲头的张云松眼角瞟见一道白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重心往右边移了一下,于是身子一偏,刀子就卡在他的左侧锁骨上,鲜血喷溅。
谁都没有料到,一百天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苍天素会突然发难。
张云松只是说了一句“也许你奶妈也是这么个货色”——这是家里的大人今早刚教会他的——然后下一秒,比他矮了半个头的人已经跳了起来。
苍天素在气极的时候依旧保持着足够的理智。他从李宓讲的拼凑版《天龙八部》中得出一条结论,想要一击必杀,就不要捅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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