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带着他们穿过一座院子,来到一排一层楼的房子前。在院子里就听见一阵一阵声浪传过来。走进房间更是热闹非凡。每张桌子前都围满人,摇骰子的,推牌九的,玩牌的,应有尽有。
里面的人看衣着都不是有钱人,有些还光着膀子,有些干脆脱了鞋光脚踩在凳子上。
阿敏伸长脖子找了一圈,没找到他爸。
他的身体轻轻颤抖着。程浩握住他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程浩轻声安慰他:“没事的。”
阿敏点点头,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的焦急。
他们在一间类似办公室的房间里等了一会儿,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猛地推开,走进几个人。为首的穿着花衬衫,脖子上带着金项链,头发油光水滑的。
他一进门就盯着程浩看,叫了一声:“浩哥。”然后拉住程浩又惊又喜地说:“真的是你啊!”
“蛇头,我们又见面了。”程浩的声音很平静。
“我就说那天看见你了嘛,叫你也不理,我还以为认错人了。”然后转头对他身后的手下说:“快叫浩哥!”
几个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叫道:“浩哥。”
“浩哥以前是我的老大……知道浩哥是谁吗?大名鼎鼎的九纹龙!当年和虎哥、妖童——就是那个国色天香的沈彬,三个人就挑了所有七星帮的场子。可威风了……”蛇头说得唾沫四溅,又兴奋又崇拜。
“蛇头,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帮个忙。”程浩打断他的话。
“啊?浩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我想找个人。他这几天可能在你这里赌钱,或许还输了钱,借了高利贷,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蛇头皱着眉问:“叫什么名字?”
阿敏怯怯地回答:“叫吴柄全,四十多岁,瘦瘦的。”
蛇头转过头问他的手下:“见过没有?”
有个手下在蛇头耳朵边说了两句,蛇头脸上变了:“不会是那个老小子吧?”他为难地看着程浩说:“好像是有个这么个人。”
“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能,能。”
蛇头在前面领路,边走边说:“这人是前两天来的,叫什么不知道。赌起来连命都不要了。输光了就借高利贷,后来想跑,被我们抓回来。他不肯写借据按手印,问他什么也不说,所以我们就使了点手段。”蛇头说到后来声音低下去,一直拿眼睛瞟程浩。
程浩沉着脸。他当然知道“手段”是什么。
阿敏抖得更厉害,半个身子靠在程浩身上。
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从一间房里走出一个大汉,手里拿着一把沾血的铁锤,对着地上吐了口吐沫,恨恨地说:“他妈的,真能扛,再问不出来,干脆拉去卖器官得了!”
蛇头指指大汉出来的房间。
阿敏扑进房间。然后听见他嘶声裂肺地叫声:“爸!”
程浩进屋一看。阿敏怀里抱着一个人,满身是血,模样都看不出来。一只手的手指少了两根。另一只手软软地垂着,估计被打断了。
这种场面程浩不是没见过。如今可能是好久没沾,又是面对阿敏的亲人,他竟然不忍心看。
蛇头在旁边不停地道歉:“浩哥,我真不知道他是你朋友。还当他是想耍赖,就照着规矩来了。要知道是你朋友,绝对不会动他一根汗毛。”
程浩低声说:“我知道。”
蛇头又说:“其实他填一下资料,把字据签了,就没事的。”
程浩沉重地说:“他是不想连累家人。”
阿敏哭着叫:“爸,爸……”
阿敏爸动了动嘴,艰难地说:“小敏,你怎么来了?我……没跟……他们提过你……”
“没事了……爸,没事了……”阿敏哭得很伤心,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程浩对蛇头说:“我要送他去医院。他欠你多少钱,我帮他还。”
蛇头忙摆手说:“我怎么能要你的钱?不用还了。”
程浩也不坚持,走过去抱起阿敏爸就要离开。
蛇头拉住他说:“我以后怎么找你啊,浩哥?”
程浩说了电话号码,然后说:“谢了,蛇头。改天请你吃饭。”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租车司机见阿敏爸满身是血都不敢载。后来还是蛇头派车送他们去医院。
在车上,阿敏爸反复念叨:“小敏,我对不住你……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要死了……我没说出你……不会连累你……”
阿敏哭着问:“你为什么还要去赌?命都要赌没了!”
阿敏爸还在无意识地念:“我反正要死了……不连累你……真的,不连累……”
程浩劝阿敏说:“阿敏别说了。他现在听不进去。”
阿敏揪着头发,不说话。只是哭。
(二十二)亲逝
阿敏爸被送到医院,医生见他被打得没人形,程浩阿敏又一身血,被吓了一跳,以为是黑社会火拼,差点报警了。程浩说了不少好话,拿出身份证给医生看,才没节外生枝。
医生包扎好以后,被阿敏叫到一边问:“你是家属?”
“我是他儿子。”
“病人的外伤虽然重,不过不致命……但是,他得了胃癌……”
“什么?你说什么?”阿敏难以置信地拉着医生的袖子问。
“你不知道吗?胃癌晚期,最多能活一、两月。”
阿敏惨白着脸,直愣愣地不说话。
程浩忙问了些病情上的事,谢过了医生。
阿敏呆呆地站在一旁。他的眼睛雾蒙蒙的,喃喃地念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程浩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突然拿头疯狂地往墙上撞。程浩一把抱住他。他使劲挣扎,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可是程浩的手象铁钳似的,阻止他再做任何自残的行为。
程浩把他的后脑勺按在胸前,沉声说:“难过就哭出来!”
阿敏哇的一声哭起来,压抑地呜咽,眼泪汹涌而下。
程浩一只手紧紧抱着他,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阿敏哭着说:“他再不争气也是我爸……”
程浩明白他的意思——虽然这个爸有相当于没有,还无形地给他增添负担,可毕竟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曾活生生存在过的家人,如果消失,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这种孤独无依的感觉,简直就像进入了宇宙黑洞。迷惘地站在无尽的黑暗中。绝望而没有尽头。
这种感觉,程浩有过切身体验。在他进监狱的时候。在他所有信念崩塌的时候。
他只能一遍一遍对阿敏说:“别怕,还有我……”
阿敏哭了很久,把程浩的衣服弄湿了一大片。
他终于止住哭泣,和程浩一起进病房,站在他爸的病床前。这时候才看见他爸的脸都瘦脱形了,本来就不健康的肤色现在更是泛着死气。
他拿起他爸被换下来的血衣,翻了翻口袋,拿出一张纸。纸上沾了些血迹,字迹勉强看得清楚。是一张诊断书,写着胃癌晚期。
“原来他早知道啊。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想连累你吧?”
阿敏爸肯定是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所以破罐子破摔,最后疯狂一把,就那么玩命地去赌。他又不想带害儿子,所以死扛着不愿签借据,不肯透露一点家人的信息。
阿敏伸手摸摸他爸被打伤的手,低声说:“浩哥,你先回去吧。”
“没事,我陪你。”
阿敏不再说话。两人并排坐着。程浩仰头望着天花板,从心底升起一阵悲凉。不知道为什么。
“其实我爸对我挺好的,”阿敏开口说话,声音压抑而沙哑,“他虽然不争气,没钱让我上学,吃的住的都不好,但是他几乎没打过我。小时候见别的小孩被打,我就特别得意,我爸是不会那么打我的,最多骂两句。他如果有钱,不拿去赌的时候都会给我买吃的。后来进了监狱,他还惦记着怕我被人欺负。”
他短短的十七年也算是颠沛流离,此刻涌上心头的竟都是愉快的回忆。尽管稀少而珍贵,可是毕竟是有的。
程浩拉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
最初的震惊和哀恸过后,现实问题摆在阿敏面前——怎么安置他爸。
送回乡下是不可能了。住在程浩家也不可能。程浩的意思是住医院,可以有好一些的看护。阿敏出不起住一流医院的钱,又不想再欠债,最后折中一下,把他爸送进了一所二流医院。
医院在的地方远,他每天去都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
他爸的病情恶化得很迅速。很快就无法进食,只能靠打营养针维持。还常常吐血。胃疼起来在床上打滚,受不了的时候,拉着阿敏哀求让他死了算了。胃不疼的时候,脾气特别坏,摔东西骂人,把阿敏使得团团转。
程浩去看过一、两次,觉得阿敏太辛苦了。阿敏倒没有怨言,总想着最后尽点心。
这么折腾了一个多月,阿敏爸终于去世了。被病痛折磨了这么长时间,也算是种解脱。
人死了,下葬也有好多手续要办。开死亡证明,核销户籍,联系殡仪馆,让阿敏跑了整整一天。
兴许是先前他爸病中被折腾惨了,悲伤的情绪都发泄完了,到人真的不在时,他竟没有特别难过,还能撑着办理种种事宜。
从殡仪馆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淡淡的暮色降临。起风了,风卷起薄薄的衣角,送来丝丝寒意。
阿敏站在车站等车。马路对面是一幢高层建筑,一排排的窗户浮现在青空里,很美。高大的建筑被寂静无声地披上一层金光,仿佛要渐渐融化在薄暮中。
现在的他终于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了。想到这里,他欲哭无泪,心情莫名地悲伤起来。
汽车拐过弯,驶到面前缓缓停住,他随着排队的人上了车。
车里拥挤不堪。他抓住吊环,头倚在手臂上,眺望着渐渐消融在遥远的高楼那边的夜色。
他的目光落到缓缓出现在天幕的一轮新月上时,车开动了。
月亮在冷冷的蓝色天空中穿行。
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