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大部分事情他自己已经安排妥当了,没什么好忙的。我也只忙了一星期,然后这件事好像结束了。
头七那天我去林辙的酒吧,林辙和我一起喝酒。他憔悴了很多,喝醉时说当年的事情,很多我已经不记得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最后他神志不清,反反复复地念叨:“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我听烦了,说:“还有一句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笑得像哭似的:“喜欢,多贴合我们的心境啊。你别口是心非,装什么啊?上一次你还很鄙夷失恋买醉的人,你看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不是失恋,我是在祭奠。你看见那边的酒保了吗?酒往地板上一撒,她一准叫人来拖。我只是在当一抷黄土。”
于是他喝一口酒,真地哭起来。
我没有这么文艺。可是既然我已经为苏藉破例喝进过医院,不妨再破例一次。
我记不清谁来接我。再次睁开眼睛,我在我父亲家,继母在乒乒乓乓做着不知道是早饭还是午饭,祈雨蒙在敲门。
真可惜,我要是还在医院就好了。
我麻木地爬起来,套上外衣,然后打电话通知魏园,老板预备旷工一天,请她做好准备。
客厅里有我爸,祈雨蒙,还有继母。已经十二点了,午饭也有点晚。他们看着我,神情复杂。
我打过招呼,洗漱完毕后道谢:“不好意思,昨天麻烦了。”
“小烨,”父亲说,他气色不错,再不见病容,“别这么客气,都是自家人。但是酒这种东西伤身,少喝一点。在那种酒吧喝酒也怪贵的,有什么不顺心的,和朋友在家里少喝两杯就算了。”
我点头:“昨天谁接我的?”
“你弟弟。”他扯一扯嘴角,一脸看不上的鄙夷,“你一朋友打电话来,我赶紧让他去了。他也就能跑腿儿了。”
“林辙?”
祈雨蒙抬头看我:“不是,是温霖。”
“这小子,对老板真不上心。”
我吃过午饭后离开,祈雨蒙说送送我,我无可无不可,任由他跟着。
“哥,你最近还好?”
“就这样吧。”
“其实我知道苏董的事情……”
我低头看他一眼,觉得他一如既往的蠢。
“你一直忘不了他,一直在模仿他是吗?”祈雨蒙说,“你提携温霖,照顾白晓飞,因为苏藉当年就是这么对你和林辙。温霖喜欢你,你很高兴,因为你当年也喜欢苏藉,因为你没来得及告诉他。但你知道终究不是苏藉,还是想放过他们。”
“你不喜欢我,看不上我,因为我不够优秀。苏藉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人,所以你也觉得自己不该喜欢。你觉得我只能是游戏……”
“你说够了,闭嘴。”
“苏藉回来唆使白晓飞离开,你很愤怒,因为这很像当年你们三人分开的重演。你觉得所有的悲剧都是从那时开始,所以从心底里从未释怀。所以苏藉告诉你他要死了,你还能勉强冷静,但是重演当年的分崩离析,你会无力承担。其实你内心深处,是宁可这个人死,也不愿意他背叛你,是不是?”
祈雨蒙后退一步,喘口气:“虞烨,我绝不会背叛你。”
我转过身,口不择言:“你自己没能耐说这些,谁教你的?”
“我……”
风吹过脸颊,我后退一步,有一瞬间我感受到熟悉的,缠绵身侧的温暖,而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苏藉是真地死了,他死后的这一段时间,无论我如何痛苦,幻觉再也不曾前来陪伴。从此我是正常人了,多好,多好啊。倘若苏藉真地对我只有这个期望,那也算求仁得仁。
祈雨蒙磕磕巴巴地说:“其实你喜欢我,虞烨。如果你不喜欢我,不会和叶瑜聊得起来,不会在酒吧里逃走……”
出租车终于长眼地来了,我甩开他,冷笑:“我爱苏藉爱得死去活来,不会在这个时候另寻新欢。谢谢厚爱,担当不起。”
你看,伤害是一件多痛快的事情。
祈雨蒙退后一步,他给了我一巴掌。
我舔了舔嘴唇,有一点咸腥:“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就不能用拳头吗?”他在我身后哭泣或愤怒,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上车,司机惊恐地望着我。
“没事儿,我朋友,他暗恋的人死了,比较暴躁。”
司机智商很高:“是你害死的?”
我冷笑:“这种话你也信?”
“小伙子脾气真大。”
☆、记住你的噩梦
我去看了心理医生。
医生是一个温和的女孩子,亲切得毫无攻击性:“最近睡得好吗?”
她只说一句话,然后任由我倾诉。这很好,我不需要别人的意见。
“还是做噩梦。”
“什么噩梦?”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从何说起。一刻梦见在大学,世界的色彩扭曲,声音消逝,满眼望去都是狂躁,仿佛一片茫然窒息的浓雾。我伸手,拼命地想挣脱出来,而我抓了许久,指尖上只有温暖而咸腥的液体。
然后我感觉到一个人的拥抱,他在我耳边低低絮语,叫人热泪盈眶。
“你是谁?”
他说:“我是苏藉。”
我真高兴,高兴得热泪盈眶。可是有哪里不对,他不该在我身边,不该有人温柔地相待。我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你不是死了吗?”
他顿了顿,说:“是啊,我死了。”
于是他又消失了,我对着他的影子求而不得。肝肠寸断地后悔问那句话呢?
一刻又是在酒会上应酬,苏藉和林辙迎面走来,林辙笑嘻嘻地说他们会和我开个玩笑。
“什么玩笑?”
“苏藉会死哦。”
这不是苏藉或林辙会说的话,我清醒而又贪婪地抓住一点希望:“你不会真有事吧?”
“不会,”苏藉笑起来,“我只是会死。”
我望着他们,然而我醒不过来。
然后又是在那一天,我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来,以为是一场过分的游戏。直到我看到苏藉冷漠而厚颜无耻,为自己找着感人肺腑的借口。
我愤怒得几乎失去理智,决心买凶杀人。
林辙阻止我:“你们俩他妈都疯了。”
我能付出的信任不多,比我能付出的友谊或爱情更加稀薄。我在苏藉身上孤注一掷,输得一败涂地。
“你在做什么?”我说,“他搬空逸雅你在做什么?他是你情人,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做?接下来你是不是要代替他给我钱?”
苏藉死了,我清醒地想,我那么伤心,就不要再计较前尘过往,醒过来吧。
林辙说:“他情深意重的,从来只有你一个人。”
你看林辙是个多么风花雪月的情圣,如果他爹当年把他塞进中文系,兴许能发展出一代情诗小王子。
苏藉从来只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依赖他,但如果他需要爱才会留下,我不介意爱他。
爱向来没有信任与依赖值钱。
我冷静地报复,我看见自己在黑暗里抽搐着笑,无助的孩子真让人怜爱与心碎。
他接受我所有的愤怒。我毫不客气地一面吞下他大部分资产,一面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发疯。
你会为我痛苦,那真是太好了。
可是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呢?就像我父母口口声声说着爱我,可是为什么要放弃我呢?我从来都不曾强大到面对你们的别离。有病的从来不是我,而是你们。
我准备了杀手,可是最后还是无法下手。
我们尴尬地对峙,连逸雅都起死回生了,依旧没有结果。只是从明面上的剑拔弩张变成暗地里的口蜜腹剑,然后有一天,他离开了。
他走后很久,我才感受到彻骨的荒凉。如果你愿意留下,爱也好,谅解也好,或者仇恨也好,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太寂寞了,从前一点影子都变成心口上的一滴血,珍之重之。
我发觉自己在哭泣。
这是梦,可是我醒不过来。
逸雅的年终酒会那天,我在酒店的洗手间里碰见熟人。
他吐得死去活来。我愣愣地站着,觉得心口有什么在翻动——那是裹挟着酒精的寂寞,在重逢里突兀地浮现。然后苏藉抬起头看我,向我微笑:“呵,虞董。”
而这种重逢,真是言情小说用滥的俗套。
“喝多了?”
“是啊。”他说,“喝多了。”
接着他问:“你过得怎么样?”
“挺好。”
“林辙呢?”
“挺潇洒。”
他笑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释然:“是吗?”
这是一个冗长且烂尾的故事,结局注定悲惨。我目送他离开,恍然觉得那是一场梦。而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醒过来。
接着一刻又是在酒吧,他说:“我要死了。”
我说着不着边际的烂话,自以为冷笑得十分酷炫:“你知道自作自受的意思吗?”
“知道。我还知道什么是报应不爽。”
我喝了许多龙舌兰,以为自己喝醉了会温柔。苏藉不是什么好东西,又矫情又混帐,可是我和林辙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我们身上有一笔最恶俗的烂账,真算起来谁都不清不楚。
我没有资格恶毒,可是我忍不住恶毒。
苏藉又开始动逸雅,场景如斯类似。他私下里找我,又是那副厚颜无耻悲天悯人的嘴脸:“阿烨,你也看到了,如果陷进你那两位学弟之间的事端里,有心人会带来麻烦。”
“又是拯救我的经验之谈?”
“是,经验之谈。”
我恶劣地笑起来:“你爱我吗?”
他不说话,我低声道:“你看,你现在和当年一样过分。苏藉,你爱我的时候没有教会我爱你。如今我明白了,你却要离开。幸好你要死了。”
弹琴的人水准糟糕,所幸四周的人足够吵闹。
他举杯:“如你所愿。”
伤害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情,我知道,苏藉也知道。
原来我真地从未释怀当年。原来我真地爱过他。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停下叙述,窗帘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