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灿看见了苏朝宇修长有力的手指已经发白,于是习惯性地继续替师兄写训练日志。他从座位底下捞出苏朝宇的大背包,在一大堆维生素含片、绷带、缓释喷雾之间找到了那个牛皮封面的本子,工工整整地写下来:”目的:克服腿部力量差的弱点。方法:腿部力量冲量练习。时间:第三天。效果……“罗灿思索了一下,想起苏朝宇骂他心软做不成事业时候的凶样子,只能实事求是地写下了”不理想“三个字,然后在备注里颇为无奈地继续写到:建议加量,提高集中难度。
林砚臣折断了一根画笔。
艺术是个浪漫的活计,需要天分和努力。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画画这块料,但是他知道自己足够努力。整个生命前23年的历史都证明,他对颜色有着莫名的喜爱和敏感,可是……
在赛场里,他的手指不听使唤了。
坐在从天花板垂下的红绫中的裸女经过了粉底的修饰,皮肤宛若上好的瓷,慵懒的发髻盘在脑后,修长笔直的腿上松松软软地缠有一束嫩色的藤蔓植物,从脚踝一直爬上腰际。林砚臣看着她,又看了看自己的画。
评委们都好奇地探头,坐在最好的角度的林砚臣,撕干净了自己的画,头也不回地冲出考场。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蹲下来,把那些大碎片拼了拼,审视了几秒,然后跟了出去。
林砚臣把自己呛着了。很久不抽烟,大口的劣质烟雾让他泪流满面。小胡子男人递过一盒上好的过滤嘴,林砚臣却推开了:”谢谢,我不抽烟。“
”不错的天资,不错的技术。只是起笔的调子定偏了,不画也好。“
林砚臣看着这个男人。
小胡子男人摸出一张简陋的名片:”我在美院附近开画廊,有机会一起喝茶,聊聊。“
”不用了。“林砚臣把手里刚买的一盒油画颜料一支支丢进美院的人工湖里,又把画笔劈劈啪啪折断了,像添柴火一样塞进垃圾桶中,丝毫不理会那只夹著名片的固执伸过来的手,离开了这个让他心烦意乱的地方。
他翘课来参加美院的小圈子专业比赛,却注定了要输的一败涂地。
校门口,当年要报考美院的学生由家长陪着,带着全套漂亮的画具走进校门,背上那不算轻的合金升降画架似乎成了骄傲的大资本。林砚臣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恨不得他从未看见过世界的五光十色。
他饿了。生理需求在嘈杂的中午变得莫名凸显,远远高过能在精神上带给自己愉悦的绘画。他忘记了自己攒了4个月津贴才凑够了这一场的报名费,也忘记了刚才的沮丧,买了一支香甜的玉米坐在石凳上啃。
那个瞬间,他觉得无助。仿佛是有人规定了,精神享受在境界上一定高过物质需求似的,他很鄙视坐着这里的自己。如果是几年前,那个林砚臣应该是毫不犹豫地抽着烟,把模特画得如同谪仙,让色调美得让人屏息。然后,一个画室的哥们儿会花言巧语地把模特儿哄到自己的住处去,青葱岁月里,大家都只是单纯地互相为了一段可供珍视的精神享受而在一起喝啤酒,唱老掉牙的卡拉OK,漂亮的模特会保守地蜷在看来最淳朴的林砚臣的身边沉沉睡去。
现实如此荒谬。林砚臣从门卫那里领回了自己的衣服,躲进厕所里,再出来的时候,是一个笔挺的军校生。他把那身沾了颜料的衣服送给了地铁里乞讨的老人家,然后乘着电梯,深入地下,缓慢地,混入那些从来都平平常常的人里。
15点8分,如果他知道自己回到军校的时候会因为翘课而被罚在雷阵雨里仰卧起坐然后感冒的话,即使津贴不够,他也会打车的。
凌寒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是国安部的优秀特工,是凌易为之骄傲的儿子──举止像个贵公子,却在行动里有以一当十的技巧和锐气。凌寒有时候会认为世界上如果一定要评选一个完人的话,那么能入围决赛的应该只有他和江扬。
然而很快地,他发现了江扬的不完美之处:江元帅为长子划定的学习范围里,江扬挑了他并不十分擅长的数学,反而是江立在这方面有过人的天赋,经常是含着棒糖猫在哥哥脚下捡草稿纸折飞机的时候,就发现了哥哥重复的计算错误。
凌寒骄傲而固执地告诉自己,他是完人。完人的定义就是无所畏惧,无可挑剔。蒋方从心理学角度对凌寒做思维辅导,提到过重复强调内心需求所能带来的强大力量,凌寒很快就学会了,他忽视自己的秘密。
他非常恐惧疼痛。
尤其是这种手术后的疼痛,从骨节里透出来,一寸一寸爬上皮肤,蔓延开来,骤然放大,然后死死箍在伤口上,持续不断,就像一个完美的正比例增函数。
肺底的旧伤发作的时候,呼吸都是疼痛,人生中最自然最重要的部分变成了分分秒秒的折磨──凌寒仰望着天花板,目不转睛。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夫站在身边,指导他呼吸──这让人想起那些濒死的人,凌寒控制不住思维,本应该往积极方面考虑的他,眼前浮现出许许多多一同出任务却再也没能回来的同事。
定时查房的护士帮他翻身,病号服后背冰湿一片。中年护士的面孔在剧痛里放大成了妈妈的模样,凌寒轻声呢喃喊疼。护士摇摇头,冷漠地在病例里写下”正常“,然后悄悄离开。
凌寒嘲笑自己:这是何苦。他分明可以得到纯植物的止痛剂,不管多贵,国安部都可以报销──但是这样就会在记录里留下可能成瘾药物的使用记录──凌寒希望自己是完人,挑战不可能战胜的疼痛,悲哀地成了一门必修课。
夜班的实习小护士跟医生说:”他睡了。“
忍下去。凌寒紧紧闭着眼睛,咬着嘴唇。
袁心诚坐在急诊室里,血被药水稀释,哗哗地往下流。医生面无表情地拿着消毒棉球在他脸上擦,仿佛那是一个块状蔬菜而不是活人。向来铁着脸的他疼得嘴都歪了,小护士带着眼镜把那些碎片一块一块从伤口里挑出来,扔到袁心诚面前的小盘子里。
夜里11点。袁心诚佯装镇定地往回走,终于觉得半边脸都疼木了,在小卖部买了瓶啤酒,蹲在城际公路的标数牌边喝。陆军禁酒令发布很长时间了,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放肆一下。
前来接他的军车终于在夜色里寻到了他们的排长。血迹从纱布里渗出来,像一条鲜艳的大毛虫。一个小战士哭着冲出来:”我以为你死了。“
袁心诚真心实意地笑出声,然后立刻被疼痛打回苦瓜脸的状态。
小战士说:”对不起,排长……你老吓唬我们是考核实战,结果今天真的实战了,我以为又跟以前一样发空响的弹药呢!“
袁心诚拍拍他的肩膀,在黑夜里微笑不语。实在是疼得说不出来话。他本性不是一个感情内敛的人,换做平时,他要做的就是拎起小战士的衣服,照着屁股狠狠踹两脚,然后暴吼:”滚到凉快地方去,给我站明白了再吃饭!“
医院虽然野蛮些,技术真的不错,一周以后就安全完美地拆线了的袁心诚却不得不面对退伍的问题。虽然是工伤,但是作为布津帝国标准军人,服役在有外军作战任务的部队,脸上这么大一道不算光彩的伤疤,让他的军旅生活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四周以后,袁排长因为无名氏”不尊重下属“的控告被降级到补给部队去做督察官。坐在离开依靠了十几年的部队的军车里,他没有用军姿,而是歪着身子扳过后视镜,第一次认真审视那道疤痕。
两个月前,女朋友吻着没有疤痕的那块皮肤说,心诚,你帅得一塌糊涂,我们结婚吧。
江扬永远记得练柔术的最初的那段日子,他基本上每天都在练习室里哭一整天。所以,他得出一个结论,眼泪是有限的,在无限的生命里,早哭完了早省心。
从某种程度上讲,江扬是个天才,他的运动神经非常发达,情感思维指数也很高。但是从另一种角度上讲,江扬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他对数学的掌握程度,远不及弟弟江立的一半。
虽然江元帅划定的选课范围几乎囊括了布津帝国大学的所有主要强势学科,但是江扬仍然从范策的言语里听出了若干画外音,于是再乖巧不过地挑选了数学。如果知道这个学位让他如此难堪的话,江扬宁可去读古典词韵研究。
高等数学是一门美丽高雅的学科,大部分能够在布津帝国大学读这个专业的学生,都已经深谙数学的真味,并陶醉其中。然而江扬同学则对此兴致寥寥,各种公理定理公式变式让他只想睡觉。高智商的好处就是,哪怕你再不感兴趣,也能在这个学科里展现一定的实力,因此,江扬毕业了,顺利毕业了,全体都是B+以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学位是怎么到手的──多少天,他连觉都不敢睡,奋力钻研。
这段时间里,江立正在对一切事物都万分好奇的阶段,整天粘着已经上大学的哥哥问这问那。起初,江扬几乎要被小毛头给烦死,后来,他渐渐发现,有弟弟陪伴的时候,功课做得非常快。
范策一直拒绝做江立的家庭教师,即使后来勉强同意带他学点东西,也是嘻嘻哈哈地逗他,从不认真。江扬甚至亲眼看见,范策拿了一台原始数据交换机和一套螺丝刀给江立,大概说了说从哪儿下手会有比较大的乐趣,这个狐狸宝宝就兴致勃勃地拆了两天,最后还给范策一个完整的机器,仍然能使用,但是江扬桌上多了一个用交换簧片做的书签。后来,范策才说,江立智商过高,超出了他能掌控的范围,又太我行我素,避之唯恐不及,更别提做他老师了。
果然,没过几天,首都某废弃电子产品回收工厂发生了一次小范围的起火事件,起因是有工人因为好奇试图启动一台原始的数据交换机──范策和江扬相对无言,透过高大的落地窗,能看到事故的始作俑者正靠着花园里那棵大海棠树,酣然午睡。
于是弟弟就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