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惟轻笑,不经意地扯了扯衣袖,目光从蒋聿身上挪开。
“我从来都不是感情先行的人,程颢更甚,他只相信他看得见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我用了太长时间去相信自己并非入戏太深这么简单,以至于丧失了回旋的余地。我知道程颢一旦动手,大幕就会落下,所以,我去找徐辉。”
“蒋聿,你一点都不了解徐辉,他之所以肯帮你,只是因为他与程颢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他向来都喜欢得不到的东西,然后得以享受那种征服的过程,变了质的享受。你以为程颢只相信看得见的东西,但他却有看得见那些看不见的东西的能力。”
“……”
“只有一件事我想问你,程颢引我上船一同对付你,那时你为何不向我澄清一切?”
“我知道发生的一切对你的打击很大,然而我所担忧的并非你信或是不信,从我走错第一步开始,我就从没有奢望你能原谅。季氏有一半在徐辉手里,我能做的只有想办法让它在我手上重新修补完整,交还给你。”
季惟恍然地笑,有些狼狈,很多事情之所以发生并不需要多么充分的理由,它只是发生了,出于深不可测的隔膜。
“所以我终于还是对你失望了。蒋聿,自始至终你都没能真正了解我要的是什么,我说我想取回一切,只因你辜负了我希冀已久的东西。我知道对你而言,它或许一文不值,不过……这样也好,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发觉自己找不到足够的情绪去对付你,好像时间一长就淡忘了一些重要的事,只记得你的样子,想来也没有太多意外,心性如此,我向来犯贱,积极主动,然而今天,出乎意料,站在这里,把曾经那些我不愿意回想起的事都说得明明白白以后,我反而……轻松了。”
“季惟,假如你想说的是你对我不再有恨以外的感情,我想我会为你……感到欣慰。”
季惟的眼角微微颤动了一下,打断他的话:“与恨无关。和谢思铭破裂以后,我也一度坚信爱的反面是恨,可惜不是,至少我做不到那么决绝。很多事情之所以失望是因为臆想,就像我一直以为思铭从前对我所做的一切是因为我,却没有想到是因为我的父亲。后来回想起来,他从来就没有对我说过一句与爱有关的话,始终是我想得太多。你也一样。”季惟的手指在口袋里轻轻摸索,他抽出一根烟,很想点燃,就好像瘾上来了,闻不到烟草的味道,便说不下去,但他还是用力地放了回去。
“但是我依然记得那天晚上你说的话,我问你我们可以在一起多久,你说很久……久到有一天,在这个世界上看不到太阳。”
蒋聿一震,听见隐约的笑声。
“连我都佩服自己,过去了那么久,却一字不差,是不是,蒋聿?”
“是,我记得。”
“谢谢。你的谎言很感人,至少让我感动过。”
“季惟,我知道无论如何你不会再信我,但我始终会记得对你说过的那些情不自禁却尚未兑现的话,如果我的这辈子足够长,我会以我的方式偿还你。此外,要说一句迟到了的祝福,祝你幸福,和齐野。”
“谢谢,一定替你转达,给齐野,也给他身边的幸运儿。”
蒋聿困惑地一顿:“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
“没关系,从未开始,又何来缅怀。”季惟轻松地笑,终于将机票递到蒋聿面前。
蒋聿愈发不解地看着他,然后作出顿悟一般的反应:“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
“是我送你。原本打算看你自生自灭,但我终究不是幸灾乐祸的人,更何况,你我相识一场,有很多事情并非看上去这么简单,即使亲身体验。没有几个人从不做情非得已的事。你得罪了薛大公子,但他向来和程颢明争暗斗,更何况薛诚也极力保你,所以我煞费苦心,给你设计了一个全身而退的结局。”
“你要我走?”
“程颢的计划泡汤,他一定不会放过你。我始终觉得监狱不适合你。”
“谢谢,季惟,你总还是给我惊喜,就像事情发生以后我们每一次的见面。所以我也应告,诉你一点你所不知道的,很久以前,我用别人的名义在境外注册了一个投资公司,一直由一个可靠的朋友经营。他在东南亚有一些势力,背景很干净。徐辉的野心很大,想沾军火生意,却没有周转资金,他向来觉得季氏在自己手上就像个烫山芋,分出去一点没有害处。我预先找了几家潜在企业向他发出意向,再由那家投资公司接了下来,徐辉对此一无所知,但我依然太迟了。”
“你哪里突然有了这么多资金?”
“东南亚有些黑社会势力很大,比银行方便许多。”
季惟惊愕:“你疯了。你打算用什么来还?”
“他们会有最坏的准备,死人是不需要还债的。”
季惟瞪着他,许久没有说出一个字,然后终于仓促地一笑:“也好,重新投胎,兴许到时再睁开眼,世界已经和平。”戏谑,却显得那样不自然。
然后就这么径直地突然走到他面前,贴得很近,鼻尖相抵。蒋聿觉得他们有太久
73、大结局 。。。
没有这么靠近,没有这样看着季惟。他依然如故,每一处细节都像是艺术的雕琢,气质浮在五官上,天性诱惑。也许每一个初识他的人,都会无一例外地留下妖孽的印象,被假象蒙蔽。
蒋聿却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一种名叫忧伤和寂寞的颜色,从某一天开始,从爱情闯入阴谋的某一天开始。
季惟的眼神笑着看他:“无论今天是你走还是我离开,你都欠我一个拥抱。”每一字每一句都燃着熟悉的、玩世不恭的温度。
他微微张开双臂,重心向前,像是突然倒在他的胸口。他的呼吸是温暖的,如果有颜色,便一定是紫色,蒋聿这么想的时候,能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
藏在精致衣装底下的身体带着消瘦的触感,却那样英挺,就仿佛你可以轻易地摸到它们的形状,又倔强得任何外力都无以折断。
蒋聿不明白那个拥抱究竟意味着什么,直到听见季惟的声音钻进他的耳廓。
那个声音带着飘忽不定的气息,微弱,却清晰。
“蒋聿,投资是要有回报的,所以……对不起,从今天,你不再是你自己的。”
紧随而来的是后颈处一丝尖锐的疼痛。
季惟淡淡地笑了笑,麻醉针,很新鲜的凶器。
蒋聿再醒来时,已是半个小时以后,飞机徜徉在晴朗的高空。
掌心里依然有残留的、拥抱的温度。
季惟坦荡地回到公司,面对整层的黑暗与程颢办公室内一片狼藉的气息,却从容不迫。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耐受力变得空前坚韧,仿佛附上了那个人的灵魂一般,不像自己。
他在室内走了一圈,从那些被扫荡过的痕迹里想象着当时的情形,程颢的盛怒,不是时常能欣赏到的节目。季惟从电梯里出来,这里的地下停车库一向让他感到不舒服,压抑,昏暗,就像隐藏着某种潜在的危险。
程颢的车仍然还停在角落的位置,季惟停下来,定定地看着。天花板上的灯似乎坏了,摇曳着忽闪忽灭。
当脆弱的视力慢慢适应这里的光线,季惟震住了,因为后轮胎处触目惊心的血迹。他缓慢地靠近,从敞开的后车门看清了些什么,像是一个人,裹着沾满血迹的白色上衣一动不动。那个侧脸让他想起跟在程颢身边的那个男孩。
季惟摸到手机的一瞬间,听见背后响起的声音,粗糙的,金属划过地面的声音。
他兀地转身,看见程颢站在面前,手里握着的是一根冰冷的金属棍。
他靠近,每一步的回声都很阴森。季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怕了?”程颢在两米开外的地方停下。
“你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要激烈。”
“是么?”程颢扔掉手里的东西,取出一根烟,点上,“你觉得我应该怎样?安静坐在天台上欣赏夜景?那你一定是弄错了,你想象的那个人是蒋聿,不是我……”
“我以为你和他在一起那么久,多少会沾染一些性情。暴力对身心有害。”
程颢忽然笑起来,笑得一股寒意,又迈上几步,喷出一口烟:“怎么?怕我对你下毒手?放心……我不会那么做,车里的那些东西只是用来给我发泄的,发泄完了,我已经舒服很多。”
季惟堤防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你失去的不过是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何必迁怒于他人?”
“你不可能明白,一无所有是什么感觉。”
“我当然可以明白,在你告诉我的那个关于恩怨与复仇的故事里,你遗漏了自己。程颢,你忘了告诉我你是蒋旭东的养子,你的父亲因为交通肇事背负一身债,自己也因此瘫痪,而你母亲无力承受所有压力与重担,精神崩溃,曾经试图将你溺死,是蒋聿的父亲救了你,从此以后,你的人生彻底改写,衣食无忧。”
程颢无动于衷地听着,眼神冰冷地刺进季惟的瞳孔:“我从来都只有蒋旭东一个父亲,所以他给过我多少,我会加倍奉还,他失去多少,我也一样替他加倍讨回。蒋聿是个叛徒。”
“我知道没有他,你没有今天。但当年入狱与他自己不无干系,程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比蒋聿更像是他的儿子,奢求太多,过犹不及。”
“那我是不是该说……你和你父亲也一样可笑,感情用事,一败涂地?季惟,不要以为是你赢了,我早就提醒过你,蒋聿不可能全身而退,现在是你不给他机会。”程颢伸出手指用力地指着他,目光忽然变得狰狞。
季惟顿了顿,神色凝固,有种让人误以为无措的错觉,然后却忽然从容地笑了:“程颢,你当然可以选择两败俱伤,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不如我们做一笔双赢的交易……你现在收手,我保证,明天你一样可以站在你的办公室俯瞰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