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不算多久,不过四年前。
但对于只剩下半年命的我,四年真的是很长很长了,在我梦里,就像一生那么长。
我梦见leo。
那小小少年,梦里也桀骜不驯。
他双手搁在桌上,对我说,裴,你不要再来找我。你应当知道,我与在一起只是因为你足够富有,但如今你一无所有,我怎么还会同你一起?
梦里我是多么错愕,我怎么会知道。
真的,我怎么会知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不爱我。
为何从来从来都没有人认真的告诉我,裴即玉,没有人真心爱你。
幻觉
我在英国念书的时候遇见流落街头的leo。
他比我小上三岁,眼睛漆黑锐利,像头幼鹰。
在异国遇到黄皮肤黑眼睛的同乡人,我一时心软收留了他。
后来为他,同父亲闹翻,断绝父子关系,但最后他对我说,裴,我不要你了,你不要再来找我。
我至今都不只他真正名字。
我叹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
我与陆青繁的旧照片从床头大衣的口袋里露出一角,银白色的月光落在上面,正好照亮我那双年少明快的眼睛。
那时的裴即玉多么快活多么美妙,他永不知道世上还有那么多痛苦的事。
一时心血来潮,我抽出照片,照着背后的号码,给陆青繁拨去一个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是谁?”
嘶哑低沉的嗓音,一定是刚刚从睡梦中惊醒。
我屏着气息,听见他的呼吸声沿着电话线从黑暗的远方慢慢传到我耳边,我心中平静如湖水,竟没掀起一丝波澜。
对方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裴即玉,是你吗?”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我默不作声,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大钟,十二点整,今天和明天的分割线,恰好用来告别。
“裴即玉,是你在那里吧!”他声音高起来,“裴即玉,你给我说话!裴即玉!”
我“咔嚓”一声扣上话筒。
彻底爽快。
任他一个人在那边歇斯底里,谁管。
一夜无梦,睡至天明。
睁开眼看看大钟,不过七点一刻,尚早。预备再躺回去睡个回笼觉,忽又忆起自己只剩半年光阴,不可如此虚掷年华。
于是翻身起床,将自己收拾完好,准备出门走走。
半只脚踏出门外,电话铃却叮铃铃想起来,本来不想接,但不知为何心中一动,返身回去,拿起了话筒。
“即玉,是我。”
是孟斯齐。
我在电话这边轻轻一笑,“呵,是你。”
“你今日是否有空,我想同你外出走走。”他邀请我。
“正合我意。”我立即答应他。
喝了一杯白水才下楼。
不过一会儿他已开着车赶来,一辆法国车,外形并不出众,胜在性能优良寿命长久。
大家都不喜欢短命鬼。
我钻进去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他探过身来为我绑好安全带。
“今日怎么得闲?”我侧头问他,“我以为医生全部卖身给医院,不榨干最后一滴油水决不罢休,他们竟会给你放假?”
他冲我勾起一弯嘴角,“大概因为我是卖艺不卖身的。”
我被他逗笑。
“你准备带我去哪里?”
“我要先带你去吃早饭。”他转过头对我说。
他带我去路边小摊去吃豆浆和油条。
“我都不知道你是这样小气的一个人。”我叼着一根油条对他取笑。
内心却实在感动。
十六岁只身跑到英国去念书,洋人做饭何等难吃,一钵汤黯淡颜色看不出原料,顿顿食不下咽。
回来之后不久遇到何厉。他喜外国餐厅,和他最甜蜜时面对面坐在西餐馆里,手执刀叉优雅切一块牛排。
我有多久不曾在寒冷冬日喝一杯热腾腾豆浆,暖一暖逐渐冷掉的心。
“你该接触热闹俗辣的生活,多晒晒阳光,亲近生动鲜活的人,”他掏出手帕递给我擦手,“这样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你果然是个医生,句句不离本行。”我撇撇嘴。
吃完早饭,孟斯齐向我征求意见。
“可见你多没诚意,约人出来竟还未作计划。”我向他表示不满。
“我只是太心急,我怕稍一耽搁,你就会跑到别人那里去,所以才匆匆将你约出来。”
孟斯齐就是这点好,说话永远叫人舒服。
他开着车随车流在街道上慢慢行驶,我看着车窗外匆匆掠过的景物,十分享受这种时光缓缓流逝的感觉,仿佛能将我短暂的生命拉长。
忽然在一张广告牌上看见摩天轮,心中一动,我转过头对孟斯齐说,“不如我们去游乐园。”
孟斯齐亦转头来看我,两人四目相对,“你确定?”
我点头,“我确定。”
两个加起来年过半百的大男人在工作日来游乐园游玩的确有点诡异。
一路上许多游人纷纷偷着将我俩打量,第一次发现“如芒在背”这个词真正好,那些目光可不是长在背上的芒刺,生生刺穿冬日层层衣物。
我和孟斯齐齐齐缩着肩膀低垂脑袋,做贼似的往摩天轮方向快步走去,心中早后悔的要死。
直到灰溜溜坐进吊舱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两个人面对面,相视一笑。
摩天轮慢慢升起来,我一只手搭在窗边,看见逐渐远离的地面风景。
孟斯齐和我一同看下去。
“没想到你还童心未泯,竟喜欢摩天轮。”他说。
我不语,过半天才回答他,“你信不信,我长到这么大,从没坐过摩天轮。”
他转头看我。
“小时候一直想与一个喜欢的人一起坐一次,可惜他不肯,”我想起多年前的旧事,“我总想等着他,就这么等着等着,我就这么长大了。”
最后我对着孟斯齐一摊手,“现在我终于不能再等他了。”
他又露出那种很悲伤的表情。
他总是替我难过。
一个人等待的时间是有限的,谁也不会用一生去等待另一个人回过头。
所以我总是爱上别人。
一架摩天轮足足坐了七八遍,工作人员早已对我俩见怪不怪。
最后一趟下来,我深呼吸,将冬日凛冽空气吸进肺里,转一个周天再吐出来。
我转过头对孟斯齐说,“我心愿已了,死而无憾。”
他不高兴,“你不会死。即玉,你不该早早退场,世上还有这么多美好东西你不知道。”
我耸耸肩,不予作答。
我不想死,谁都不想死,但我也不愿痛苦的挣扎。
生不如死,不如死。
我仰着头看灰蓝色天空下的巨大转轮,轻声说,“好像天空之眼。很多人都说坐摩天轮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一直心存羡慕,可是坐过才知道,摩天轮这东西最残忍,它慢慢将人带入云端,却在离天空最近的时刻,倏忽落下,只给人片刻温存的幻觉。我也想试着活在幻觉里,但最后总是要落地的。”
但孟斯齐说,“即玉,脚踏实地才是幸福,浮在半空里的梦境不要也罢。你只是梦醒,不应绝望。”
我总说不过他。
迟来
天黑以后,我不愿回去。
孟斯齐便带我去看海。
我俩提着一兜超市买来的罐装啤酒在沙滩上漫步,海边除了我和孟斯齐再无他人。
也是,除了投海寻死,谁会来这吹冷风。
海风狂猛,几乎将人吹跑,海面一片黑暗,只听得浪声入耳。
我缩紧脖子,冷得够呛。
但我不肯回去,谁愿回去那冰冷公寓。
简直可以在门旁贴上两幅对联,上联——孤独一生,下联——寂寞到死,横批——裴即玉。
不甚工整,胜在写实。
孟斯齐将自己的长外衣脱下,披在我的身上。
他的体温落在我的肩头,我看他。
黑暗中他的眼睛温柔得几乎渗出水来。
我垂下头,喃喃道,“孟斯齐,若我们早一天相遇,我会忍不住爱上你。”
“为什么现在不?”他低声问。
“为什么现在不?”我重复他的问题,朝他大笑道,“因为我的心早已千疮百孔,沉沉老去。”
我向前继续走,声音在猛烈的风中游荡,“你来得太晚,而我心已老。”
他笑笑,追上我。
“像是在念情诗。”他捉住我的手,紧紧裹进他的掌心,“可是,裴即玉,如果我已爱上你,那该如何是好?”
我在寒风里全身缩成一团,假装没听见他的话。
直到我将所有罐装啤酒都喝光,我才答应孟斯齐送我回去。
我在公寓楼下与他告别,“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诚恳的感谢他,这惨淡人生,若没有孟斯齐,我宁愿马上去死。
他摇头,说,“不要谢我,我是为我自己。”
他话说得这么好听,即便是假的,我也心满意足。
一路上都轻飘飘,不知是不是酒喝太多的缘故,又或许今日的时光让我醉酒。
我满心都是欢愉。
走到门口,却看见一个男人一声不响站在门口的阴影里,高大挺拔,像棵树。
吓一大跳。
那人却从阴影走出来,他喊我:“裴即玉。”
似曾相识。这张刀锋似的脸,是谁?
我轻笑一声,走上前去,贴着那人将自己衣袖递到他鼻前,笑嘻嘻的说,“你闻,是大海的味道。”
他一把把我推开。
“裴即玉,你清醒一点,”他皱着眉说,“我是陆青繁。”
今日我真坐足摩天轮,每每才到云端,下一刻已然落地。
我坐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看着对面陆青繁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我那一丁点酒意全部都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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