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看着对面陆青繁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我那一丁点酒意全部都清醒。
我要了一杯热饮,掀开盖子大口大口的喝。
“你怎么找到我?”我问。
“你用座机。”他十分简洁的回答。
我马上明白。该死的电信公司,一点隐私都没有。
“你这四年一直都留在本市?”他问我。
我叼着饮料杯,哼了两声算是回答。
“裴即玉,你任性够了,该回来了。”陆青繁口气很不好。
我扭过头去看窗外夜景。
从反光的玻璃墙上,我看到一张压抑着怒气的脸。
我叹口气,故作无奈的说,“父亲不会原谅我。”
“亏你还记得父亲。”陆青繁冷冷的嘲讽。
我不语,端起杯子凑到嘴边。
谁知他下一句话就震天动地,一霎时险些要叫地球爆炸。
“父亲上月被诊断出肝癌晚期,时日无多,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他说。
我水全部呛入喉管,捂着脖子咳嗽不止。
我只得拿眼睛看陆青繁,他一脸冷静的将纸巾递给我。
我实在不能从那张冷漠的脸上看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这下可正好,父子两个都生癌,我们可一同去死。也不必担心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连那老顽固都要死了。
我满以为他会活到一百零一岁,仍旧骨骼硬朗,精神矍铄,永远的顽古不化,大声斥责惹他生气的人。
我还记得他赶我出家门,对我大喊:“裴即玉,你给我即刻滚出裴家大门!我只当从没生过你这孽子!”
可是连这样一个人都要死了。
这下世上真的再无一个愿意爱我的人。
平静了一下心绪,我对陆青繁说,“我不回去了,老头子见了我这不孝子,恐怕更快蒙主召唤。一切还请你多劳心。”
陆青繁死死的盯着我,“裴即玉,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心?快死的人还要什么心。
“玻璃做的,晶莹剔透,物美价廉,你若想要,我可免费送你一颗,反正我有的是,又不值钱。”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再也不看一眼被我激怒的陆青繁。
回到公寓,昨日被我翻出来的衣物杂乱的堆在房间里,活像遭了贼似的。
我忽而起了耐心,弯下腰一件件拾起,叠整齐,放好。
空荡荡的旅行箱始终没有填满,原来我需要的这样少,不过几件衣裳,若干书本。
其余的都可留下。
我靠着床边坐下,环抱双膝,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疲倦似从天而降,让我身心都沦陷,一蹶不振。
裴即玉,你这个人,多情又软弱,而且天真任性,怎么配得到幸福。
不如早死早超生,记得下辈子学着聪明些。
我在心中默默的对自己说。
陆青繁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
他是我父母的养子。
那时我年幼,七八岁光景,母亲仍在世,父亲还不曾变得严厉苛刻。
年华仍好,日月正长。
陆青繁大概有十岁,穿破旧的短衣短裤,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上有乌青伤痕,头发如被驴啃。
母亲站在他身后,对我说,“即玉,从今以后他就是你的哥哥,他叫陆青繁。”
我在房间里玩,回过头来看见他,便开心笑起来。
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他。
他却沉下脸来,紧紧抿着嘴唇,狠狠瞪我。
他以为我瞧不起他!
陆青繁从小就敏感多疑,既自卑又自尊,却从不自信。他永远冷着一张脸,喜怒不形于色,可我偏偏喜欢他。
温柔的母亲去世之后,他变得更加沉默,脸上似带副石膏面具,喜怒哀乐都是假的。
他因寄人篱下而竭力隐忍,我忍不住怜惜他,于是加倍对他好。
谁知却把他逼得更远,我进一步,他退一步,真叫人灰心丧气。
离开
是十六岁那年。
那时午后春风煦暖,轻轻拂过廊下,结满白花的长枝浮荡在他肩头,我忍不住凑近他,对他说,“陆青繁,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他如遭雷亟,一把将我推开。
他说,“你不该作弄我。”
我怔住,说,“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冷冷看着我,后退一步,“裴即玉,你跟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不肯放弃,逼上前一步,直视他,“是因为我是男人?”
他抿着嘴,后背绷紧,脸上露出那种似讥似讽的表情。
“少爷,我不过是你裴家养得一条狗而已。”他自嘲似的说。
不久陆青繁即与梁家幼女梁白薇交往。
男才女貌,站在一起交相辉映,多么般配,令我自惭形秽。
那时年少,以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爱憎分明,因而为他一人神伤良久,一身落不下的婴儿肥全是那时减掉。
直到那天父亲开宴会,我无意间看见他和一个女人在二楼长廊拥吻,长久才分开。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一直呆呆的躲在阴影里,直到那女人独自下楼离开。
他后背靠在墙上,抽出一根烟点燃。
“裴即玉,你还不出来。”原来他早已经发现我。
淡淡烟雾将他的脸笼罩,我看不清他。
我走到他面前,不可置信的问,“刚刚那人是白薇的好友?”
他从烟雾中冷冷看我,不发一语。
“你不是喜欢白薇吗,你怎么能这样对她!”我发怒。
陆青繁竟笑起来,他神情复杂,似悲似喜的看着我,“即玉,你真是天真。我们不过相互利用罢了,她们不过太寂寞,而我则需要助力,我不会永远都作裴家的一只狗。难道你真的以为梁白薇爱我?”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仿佛世界一日崩塌。
“一个人的天真是有时间的,”他伸出手捧住我的脸,“即玉,你不该再做梦。”
陆青繁轻笑着低下头,亲我的嘴唇。
他的唇间还残留着别人的痕迹。
我想告诉他,陆青繁,我是真的喜欢你。
但十六的我,一动不能动。
不久之后,我独身一人来到英国读书。
我再也无法面对陆青繁,我不能原谅他。
他这样无情的将我的世界一把砸碎,把肮脏和丑陋摆在我眼前。他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我爱上的不过是一个可谓权势出卖自己的卑鄙小人,他要我快快从梦中醒来。
他用怜悯的眼神看我,他对我说,即玉,你不该再做梦。
很久以后,我会遇到更加可恨可恶的人,我会原谅他们,但是我不会原谅陆青繁。
哪怕有一天,裴即玉不会再爱任何人,但他仍会恨陆青繁。
因为他是第一个叫我失望的人。
就那么蜷着身子躺在地板上睡着,还好暖气充足,没让我就此永眠。
醒过来却看见何厉,他坐在我的床边。
我几乎忍不住去擦擦自己双眼,何厉已经近两个月没出现在这间公寓,因为有更美丽的人物值得他去欣赏。我这旧爱,自然远远甩开,免得碍了眼前风花雪月的美景。
没想到他还回来找我。
我急忙站起身来,一身衣服早已似泡咸菜。
“你怎么用空来?”我见到他有些尴尬。
何厉头也不抬一下,昨夜收拾好的行李箱就放在床上,他径自打开,翻开我堆叠在其中的衣物。
原本想要今天就离开,没想到碰到他来。也好,免了我去找他,叫他以为我又有什么所图。
“你收拾东西干什么,要去国外旅游?”他一边翻我的衣物一边漫不经心的问。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虽意味不明,但是至少没有生气。
我松口气,原本还怕他发怒,不肯放我走。
我心中自我解嘲,裴即玉,你太看得起自己,人家才不稀罕你。
我对何厉摇头,“不是旅游,我要离开了。”
他翻东西的手一顿,慢慢抬头看我,嘴角还带着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以为他没听懂,于是重复一遍,“何厉,我要离开你身边,我要和你分手。”
话说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何厉脸上的笑容慢慢褪下,他猛地将行李箱摔到地板上,声音大到将我吓得倒退一步。
“你要和我分手?”何厉冷笑,“裴即玉,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分手?”
我被他那副样子震慑,噤声不语。
我用错词,裴即玉不过何厉随意养的一只宠物,怎么配用“分手”二字。
隔了一会儿我才低声开口,“求你放我走。”无限谦卑低微。
我不想再节外生枝,我已经没有时间同他爱恨纠缠。
何厉恶狠狠瞪着我,一副吃人模样,隔了一会儿他却又笑了。
“呵,即玉,你又在耍花招。”他笑得那么了然又那么鄙夷,“你以为这样我便会丢开林铭回到你身边?”
他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抚摸我的面颊,用低沉温柔的声音对我说,“即玉,你还是太贪心。”
手指慢慢插入我的头发,他微微低头,将面庞凑近我,“你真的这么喜欢我,嗯?”
何厉眼底深情能将人沉溺,可这一刻,却如美杜莎之瞳,让我心一寸一寸化为尘砾。
裴即玉,你从前究竟要多天真,才会以为这个人爱你?
何厉他将嘴唇贴近我的耳朵,暧昧又危险的说,“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倘若你敢离开我,我会杀了你。”
这句话不仅仅是威胁,他说得到做得到。
但我终究会离开他。
若问裴即玉最不怕什么,那就是死。
怎么会有人笨到用死来威胁一个将死之人?我心中暗笑,又突然无比悲哀,因为那人根本不知道你要死了,他早已不愿关心你的近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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