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染闷头不出声,猛干了一阵,果然有些头晕眼花,手上稍微停顿,余锡裕说:“累了吧,快过来歇歇。”
白染撑不下去,一时觉得金灿灿的太阳在自己的头顶上晃啊晃啊,几乎找不到平衡了,只好走到一边歇歇。
白染对余锡裕心存芥蒂,完全是出於一些见不得人的理由,他一边觉得自己太无聊,一边又不能坦然以对。看在余锡裕眼里,却是完全不同的意思。白染毕竟只是个平常人,听到了自己过往的陈年旧事,不可能无动於衷,说不定还会嫌恶自己。可是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余锡裕看得很开,而且想把白染哄上自己的床,不可能不过那道坎,所以白染的冷淡态度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再说他不仅仅是哄骗白染,而是发自内心地想对白染好,所以不管怎麽碰钉子,他都能保持一种很自然的态度。
白染顶著正午的太阳坐在捆好的稻穗堆上,余锡裕自然又心疼起来。田垄边上有几棵桑树,他走到树下,把脖子上的毛巾解下铺在地上,说:“坐树荫底下不是舒服一些吗?”
两个人的车站47
余锡裕越是殷勤,白染越是别扭,可是眼下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他的好意,乖乖过去坐了。刚坐下,肚子就“咕噜咕噜”的一阵叫唤。白染脸红过耳,窘得很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余锡裕说:“现在是吃中饭的点儿了,我带了东西出来的,吃一点吧。”
余锡裕从旁边拿过带来的帆布书包,从里面翻出一个饭盒。
白染说:“也不急在这麽一会儿,我还是回去吃中饭。”
余锡裕说:“真是个傻子,今天大夥儿出来干活,不会回去吃中饭的。你现在回去,也没有饭吃。别人都是跟我一样带饭盒出来的,就落了你一个没告诉。”
白染惊疑地瞪大了眼睛,说:“会这样?”
余锡裕说:“这有什麽值得骗你的。”
白染有些伤心,被同伴排斥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其实七个女孩子做什麽都一起,独独他一人落单,这种事情本来就是难免的,更何况那七个女孩子本来就是同班同学,只他是另外一个学校过来的。他不是想不通这些简单的道理,但总之还是伤心。
余锡裕把饭盒子递到他腿上,说:“吃吧,很干净的。”
白染一看,那钢精饭盒子擦得亮闪闪的,看上去是新崭崭的,不仅仅是干净了,简直是当成宝贝在保养。揭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著五个饼子。白染说:“什麽馅的饼子呀?”
余锡裕“噗嗤”一笑,说:“还有什麽馅不馅的呢,洋芋饼子嘛。”
白染唉声叹气,说:“要是有一天能……不吃洋芋了,我再也不吃洋芋了,看都不看一眼。”
余锡裕嗤之以鼻,说:“你才吃了几天,以後的日子长著呢。”
白染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原来是切烂的泥放在铁锅上烤出来的,原本也许很香,可这会儿一进嘴里就干得没办法,舌头牙齿都快要被腻住了,急忙往下咽,可是干巴巴的咽不下去。
余锡裕赶紧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军绿水壶。白染这回看也不看,拿起来就连喝了好几口,呛了半天才咽下去了,这一下更窘了,低头盖上水壶盖子,才发现这个水壶跟饭盒一样干净漂亮如出一辙,简直不像邋遢成性的余锡裕会有的东西了。白染拿著水壶端详几眼,这是个普通式样的军绿漆铝水壶,壶身上一点划痕都没有,但是靠近底的地方刻了两个字“童颜”。
白染纳闷,说:“‘童颜’,是什麽意思?”
余锡裕看著天,说:“没什麽意思的。”
细看时,留意到“颜”字不是时下流行的简化字,而是旧式的正体字,每一个笔划都曾细心琢磨,不是铁丝一样的细线,而是模仿碑贴一样的运笔,非常漂亮的簪花小楷。这一笔字本身就很值得赞叹了,更不用说这不是用纸笔写的而是刻在铝水壶上的。白染说:“原来你的字这麽好,比我的字好得多了。之前也应该由你来写字的。”
两个人的车站48
余锡裕正拿了一块洋芋饼子啃了一口,一听这话,满嘴的渣子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呛得狼狈不堪,转过头又是咳又是嚼又是咽,半天才能说话:“谁跟你说这是我的字了,我要是能有这麽好的字,猪都会上树了。”
白染说:“那这字是谁刻的?刻成这个样子太难得了。”
余锡裕说:“这水壶是我捡的别人不要的,字当然就是旧主人刻的,是好是赖我也看不出来,总之就是俩字而已。”
白染眼尖看到余锡裕端著的饭盒上靠近把手的地方也刻著一样的字,只不过要稍小一些,就觉得余锡裕大概是在糊弄自己,显然饭盒和水壶都是属於同一个人的,怎麽自己不提饭盒,他就也不提饭盒?只能说明他心里有鬼。一般来说,在这种东西上面做记号是很平常的,但是花了这麽大工夫自己亲手刻字就不是那麽常见的事。再说了,如果是做记号的话,应该是写名字才对,怎麽选了这麽个里外不通的词?童颜,白染第一反应就是“鹤发童颜”这个词,但是谁会没事把这个词刻在饭盒水壶上?白染想不明白,只好认为这是主人随便选的两个字了,练字的人也许会对某些字有偏好,认为有些字写起来就会特别好看一些,也很容易理解。
白染不再追问,余锡裕松了一大口气,他并不想多讲,但一时心情也有些低落起来。两人默默吃著洋芋饼。白染吃了一个就够了。余锡裕说:“洋芋其实挺好的,吃了有力气,你刚吃了几天不习惯,不过也不能饿著自己。”又拿了一个塞在他手里。
白染想说自己并不饿,饭量没那麽大,吃一个就差不多了,但又不想说那麽多话,就埋著头啃了。吃完就要站起来接著干活,余锡裕拽著他的胳膊把他按到地上,说:“急什麽,睡一会儿。”
白染说:“我又不困,睡什麽觉。”
余锡裕说:“你不睡,别人中午都是要睡的。”
白染说:“别人中午睡不睡关我什麽事?”
余锡裕说:“别人都在睡觉的时候,你一个人埋头苦干又有什麽用?”
白染说:“我是真发现了,你是个彻彻底底的懒人,自己变著法子偷懒也就算了,还要硬拉著别人偷懒。”
余锡裕说:“这地不是你的我的,收成不是你的我的,也不是村里任何人的,并不是我一个人要偷懒,而是所有人都没把收成当成自己的事。”
白染瞪大眼睛,说:“你怎麽会有这麽幼稚的想法,地不是你的我的,是属於国家的,国家还不是千千万万你我这样的个体组成的,结果还是我们的。如果国家好不了,所有人都好不了,包括你我。”
余锡裕咧嘴笑了,说:“我看出来了,你在学校里的时候,学习成绩肯定超级好。”
时下说一个人“学习成绩好”,不但带有贬意,而且有时候还有嘲笑意味,余锡裕脸带讥笑,白染一下子就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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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沈著脸,说:“都毕业了,还讲什麽学校里的事?”
余锡裕说:“因为你讲话像背书一样,而且还背得特别流利,不假思索地一串一串的就出来,肯定用功吧。”
白染说:“你没进过学习班?你没背过这些话?既然知道,还有什麽不理解的。”
余锡裕说:“每一个人都知道,学习班也好,课本也好里面的东西都是哄人的,写课本的人是沽名钓誉,装模作样照本宣科的人是别人用心,合上课本马上就恢复了本来的丑恶面目,只有你,一心一意地当真了。”
白染说:“道理就是道理,放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在学样里是那样,出了社会还是那样。”
余锡裕说:“书上的大道理,出了社会就完全不适用了。不说别的,只说眼下的黄平乡,你以为大家不想过好日子,可就是阴差阳错地过不了。从前也不富,可大家到底想种什麽种什麽,栗子树枣子树什麽都有,可现在,全都砍光了。明明不该种水稻的,硬要种。这翻船山从前多漂亮啊,现在这样子,挖得坑一道坎一道的,乡里水说坏了风水,你说是迷信,可挖了祖祖辈辈靠著的山总归是不好受吧。费了吃奶的劲才把梯田挖出来了,可总归产量上不去吧,功劳是一点也没有的。收了粮食,虽然多少攒下一点儿,可大部分都是要上交做战争储备的。再说了,你没在乡下生活过,不知道乡里人的心,一辈子守著自家的一小块地,比儿子姑娘还要宝贝,现在这田地也不是谁家的,总不会像自家的东西那样著紧吧,最後怎麽弄得好。这种情形,你要怪谁磨洋工,你拼了命地憋劲是要支持谁?我们俩在山上没人看见,怎麽做全凭自己,但也没理由做傻瓜吧。”
白染哑口无言,余锡裕的理当然是歪理,但也无法反驳。白染低著头,脸上有点红。余锡裕拍著他的肩膀,说:“只是叫你中午歇一下,怎麽搞得罪大恶极一样。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吧。”余锡裕在白染肩头轻轻一推,白染就坐不稳,向後倒在地上。白染不知所措,再看余锡裕,已经闭著眼睛靠在一棵大桑树的树干上了,想一想也就跟著闭上了眼睛。他自己以为不累,但没命地干了一早上哪有不累的,一闭眼就睡著了。
他一闭上眼,余锡裕就把眼睁开了。余锡裕平常吃吃睡睡游手好闲,这时哪来的瞌睡,就一直盯著他看。最开始是越看越上火,但终究觉得此时不能轻举妄动,只能用眼光抚摸著面前的人。天空底下是轻盈的风,吹得远山上的枯叶一阵阵地如波浪一般的声响。背靠著的老桑树的黄叶子疏疏落落地落下来,有些轻轻飘到了白染身上,他睡得很熟,根本没有察觉,余锡裕摘下一两片,又陆续有别的落下来,余锡裕就停手不摘了。渐渐地,吹著风,又平静了下来,觉得现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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