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处毕竟偏僻,若是有甚么”云竣依旧忐忑,夜幕即将降临,黑暗中不知会有什么危险,也更加不知道会有什么敌人在环伺于侧——他一个人尚且不怕,然而父皇虽说武功内力并不输于自己,却毕竟年事已高,况且万金之躯,不容稍作闪失。
竣儿长大了
“朕已吩咐禁卫军统领在这湖边布下严密防守。竣儿,你放心吧,一只鸟儿都无法飞进来。”昭帝淡淡道,负手往前,似是欣赏着湖面的冰,身姿在闲适中却又透出凌厉精悍,“朕已然好久没看见这样的冰雪了——在洛城虽说鸟语花香、四季如春,却终究少了那份隆冬的肃杀之气,却只有肃杀之气,才能够激起男儿热血壮志。”
“父皇还是那般壮志凌云,儿臣佩服。”云竣不由得出声道,他并非谄媚,而是真心佩服。
父皇确实是一代明君。
也许在这世上,他真正佩服的,也只有父皇和师傅两人了罢?
昭帝却略有些伤感地一笑:“壮志凌云二十年前,朕还敢这样自诩现在,很难了罢。”
他微微一叹气,似乎并不想要听到甚么回应,独自凝视着雪花和冰凌,淡淡问:“竣儿,你更喜欢水,还是冰?”
云竣一愣,照实答道:“水较柔顺,冰较凌厉;然而水顺指而过,冰却能以其尖利存在一席之地;但到头来,冰融化还是会变成水,水遇冷又会结冰,如天理循环,生生不息。”
“好个生生不息!”昭帝满意地点点头,“朕的竣儿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因为字写得不好就整夜不睡苦练的孩子了。”
云竣不禁面色微微一红。
没想到这件事,父皇还记得。
那是七岁的时候,父皇寿辰,他要作一幅字送与父皇做寿。然而那几日打猎无意伤了手,总是无法写出一幅挥洒自如、酣畅淋漓的字来。于是他急得通宵不寐,母妃也只得在一旁掌灯守着,直到鸡鸣报晓,他方写出一幅笔走龙蛇,挥斥方遒的字,兴奋到一天都无法入眠
往事涌上心头,一时又想到母妃,不禁微微伤感。
“竣儿。”不知何时起,昭帝已缓缓走到他面前,“你可是怪朕未曾好好对待你母妃么?”
并非可以随心所欲
云竣微微一怔,话音略有些颤抖:“儿臣不曾有此想法。”
“此时无需欺瞒朕了。”昭帝也叹息一声,“凭心而论,朕确实对不起翠儿,以致她含恨而亡,于是朕之后每次见着你,便想起她,心头总有微微歉意,以至于后来为了避免伤感,便不经常与你见面,你可有怪父皇呢?”
云竣心头一酸:“竣儿不敢!”
“竣儿,如今过了这么多年,朕希望你已然释怀——当你有了真心中意的女子的时候,朕想,你就会明白当年朕的感受了”
真心中意的女子
云竣一呆,想起今日争论,不免又是有些难堪:“父皇,若是真心喜欢一个女子,是否会阻碍自己一直以来的理想抱负?”
昭帝身躯抖了一下,缓声道:“竣儿,你要明白,作为帝王,最重要的是甚么。”
云竣不语。
昭帝忽然微微一笑:“竣儿,你可是喜欢那个假扮小太监的丫头?”
云竣一惊——父皇如何会知晓?
“那丫头轻灵活泼,又有别样沉稳,朕也很欢喜她”昭帝面纱下的眉头微蹙,淡淡道,“你可将她收入宫中,然而太子妃需另有人选,你也应当知道此种厉害吧。”
云竣心中狠狠一痛,却不得言语。
“朕知你会难过,然而,有些事并非自己可以随心所欲。“昭帝话音果决,“朕相信你会明白的。”
他不语。
风,忽然又大了些。
雪,似乎又冰冷了些。
昭帝面色微微缓和,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
一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便就这样静静地伫立着。
直到雪停了,一轮明月缓缓升上天际。
如同水泡一般,美轮美奂。
皎洁月光,似乎她当年的脸庞。
“云天,你可喜欢我?”
是她的声音在清脆回响。
“我我怎么敢”自己颤抖着的声音,却掩不住那一丝热切期望。
“有甚么不敢?你喜欢我便喜欢好了,我不会怪你的!”
毒誓
“我身份特殊,只是一名质子,我怕”
“不用怕。”是她执起他的手,她的手心温暖柔软,好似花瓣,“我也喜欢你啊。”
“公主,你”
“不要叫我公主。”她将手指轻轻放在他唇上,眨动那双世上最美丽的眼睛,勾起一个勾魂摄魄的笑容,“叫我阿若。”
“阿若”他喃喃自语着,重复着那个最心底的名字。
生怕重了,就打碎了那个梦。
“——在这里,是不可能让我们相爱的。你,愿不愿意带我走?”
火光中,她的眼眸果决,却问得那么小心翼翼。
誓言仿佛最脆弱的冰,生怕有一个闪失就尸骨无存。
他看着她的面容,心下果决无比:“我愿意!”
她笑了,那是多么美丽的笑容,如同漫山的花朵一起开放:“那我们就一起,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天涯海角,永不分离谈何容易啊。
“云天,我可以帮助你得到这一切——然而,你要发毒誓,永永远远,都不可辜负我!”
她的话语好似利刃,也许,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不相信他了吧?
“好,我发誓——若我云天辜负你,便生生世世,受烈焰噬骨——”
是谁说过,誓言是因为没把握?
“云天,你还是骗了我!你骗了我!你骗我抛弃我的故土和国家,却最后还是抛弃我!”
“我没有,阿若,你听我说——”
“有甚么好说的?我月落公主绝不是那等纠缠怨女,今日你我便恩断义绝,三十年后,绥河边,圆月下,便是你命丧黄泉之日!”
“父皇,关于出兵羿国之事”云竣缓缓开口,“您怎么看?”
昭帝似乎被一根针刺到,身躯微微晃动,半晌才似乎从幻梦中苏醒,淡淡道:“你觉得呢?”
“儿臣不才,儿臣认为这是难得一遇的绝好时机。”云竣沉声道,“厉帝似乎命在旦夕,现在金都乱成一团,两位皇子互相厮杀,若是能够在这混乱之中杀入金宫,甚至有可能取得沉香策——”
秘密
昭帝胸口似乎被人打了一掌,声音沙哑:“你说沉香策在金宫?你——如何知道的?”
云竣心中一惊,似乎——似乎父皇早已知道。
“儿臣也是听江湖传闻,不知能否做实。”云竣心思细密,自然发觉不妥,此时他方才肯定,父皇让自己去找这宝贝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单纯之事。
父皇明明知道沉香策在何处,却不愿告诉他。
也许,父皇还知道更多
昭帝的眼光闪烁不定,显示出他内心的纠结,云竣不敢再言语,默默垂下头去,凝视冰块之下依旧不停地涌动着的碧色池水。
即使冰块再严酷,水有一天也将吞没它,将它化为己身!
那么,谁更强大,不言而喻。
“竣儿。”犹豫了许久,昭帝终于缓慢开口,“朕决定放弃这次机会。”
云竣一惊!
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君心难测的实在含义!
犹带着一丝略微的不甘,他低声道:“可是,父皇,这次机会稍纵即逝,若是不好好把握,这一统天下怕是要延迟许多年了。”
昭帝起身走了一步,云竣明锐地发觉父皇的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一统天下竣儿,一统天下究竟可是件好事么?”
这句话不啻于一记轰轰惊雷,将云竣击中在当地。
——这是这么多年来,父皇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他是那么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公认胤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甚至有谋士私下里称道:若是昭帝再活三十年,那么大胤必将一统天下,万国来朝!
然而,就是这样的父皇,此时的声调中也显露出了一丝颓废和疲态。
他老了。
“竣儿,你一定在想父皇何时变得如此消极怯懦了是么?”昭帝的声音并不大,却依旧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有疑问不曾解开。”
你的金宫
昭帝忽然朗声大笑,笑声直刺云里,然而在余音未消之际忽然转为尖利呼啸!
那呼啸声,掠过湖边黄杨、榉木、枫树的树梢,刷刷掀起树浪,将未被冬日冷风吹得凋零的树叶刷拉拉尽数削下!
湖中冰块之下的水,也似乎跟这般气浪呼应,在暗地里呼啸,竟将牢不可破的冰块,裂出一道道口子!
“竣儿,父皇曾经做错过一件事,此生也唯有这么一个机会略作补偿!”
飓风掀起昭帝斗笠的面纱,云竣惊愕地发现父皇的脸色极其苍白!
阿若,阿若!
你曾经令我发下毒誓,言若我背叛,便将天而诛之!
可是,阿若,朕不但没有天而诛之,反倒成了最伟大而煊赫的皇帝,阿若,你说,誓言真的有用么?
此番,你的国家朝中混乱,你的侄儿互相厮杀;阿若啊,这就是你的故土,你的大羿!你这位月落公主守护了二十年的国土!
你可知道么?只要朕一声令下,他们这一盘散沙,就将彻底的败亡了
只是,朕还是不想这样做啊
——只因为,若是你还活在这世上,不想让你失去了你的家,你的金都,你的金宫,你仅剩的几位血亲
若有一天你还想回去,总有个地方等着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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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千千忽然被噩梦惊醒。
那个梦里,白骨成山,流血漂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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