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脏了,我帮你洗洗。怎么洗?直接在自来水下面冲还是……”
我忽然间意识到,跟他相处了这么久,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摘下过假眼。
“给我吧。”养浩朝我伸出手,另一只手还是捂着眼睛,“你别看……”
……我不介意,真的。
或者不如说,正因为你受过的伤,我才更爱你。
我没有将这话说出口,只是笑嘻嘻地搂着他走进屋:“要消毒对吧?消毒水在你床边吗?来来你教教我,以后我帮你……”
养浩轻轻挣扎了一下,终于想通了一般,顺从了。
然后他又挣扎起来。
我叹了口气:“别担心啦,我再怎么说也是个医生,不会因为你这点……”
“不是。”养浩羞红了脸,连连摇头,“还是要先在自来水下面冲一冲的……”
那晚,养浩第一次在我家过了夜。
……半夜起床尿尿看到身边躺了个眼眶空荡荡的人还是有点惊悚的。
1。小谢
笃、笃、笃。笃。
三长一短,像是约定好的暗号。在这之后,比暗号更让我安心的,他的声音在衣柜外响起。
“小谢,是我,段医生。”
柜门靠内一侧有三道特制的拉栓。拉开一道,只能打开最下面的一扇小木板,佣人靠这个给我递送饭菜和便器。三道全开时,衣柜才能完全打开。
因为长年蜷缩在柜子里,我的眼睛受不了太强的光线。段医生熟知这一点,所以迅速地挤进柜子里,并把柜门拉上。
眼前恢复成黑暗,此外还有他略为急促的呼吸声。
“还是……有点闷。”他咳嗽了两声。
我在黑暗中望着他的眼睛,他却根本不知道该看哪儿,只好朝着我的方向说:“小谢啊,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嗯。”
“快过生日了吧?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跟哥哥说,省得哥哥动脑子想了啊。”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让我叫他哥哥。而在我的内心,他既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哥哥。我也不知道我把他当做什么,反正不是那两种关系。
我蜷缩在衣柜角落,感觉到他不太舒服地调整着坐姿。我的膝盖和他的碰在一起。
“不要。”我说。
我多少岁了?自那以来,我已经……
痛苦的回忆即将涌现,我浑身开始冒汗,不由自主地想要捂住脸颊。手却忽然撞到他的。段医生连连道歉,然后把手向上摸,揉揉我的头发说:“别紧张,放松,放松……”
我低头感受着他的抚摸。我知道我的头发很久没洗,油得发黏,他一定觉得脏。不止头发,我的身上,还有这个柜子都又脏又臭。为此我也动过洗澡的念头,但是一想到要走出柜子,我就害怕得没法不尖叫。
家里人每个星期会强行把我拖出去进行清理和身体检查,我努力想要适应,但这不是心里想就能做到的事。段医生也对我爸妈说,强迫我不好;他对我则说最好还是听听爸妈的话,不仅是清理身体,也出去见见他们。
可是他们真的想见我吗?
现在,例行清洗的日子,他们甚至都不在家。每次都是不同的佣人来帮我打理。就连拿着额外奖金的佣人都嫌弃我,要轮流才愿意照顾我。
我有时候会想,养我的费用大概也不比养一个普通同龄人多出多少,毕竟我不上学,不买衣服,不谈女朋友。虽然佣人和心理治疗是两个大头,但是那对我的父母来说也根本不算什么。或许他们只是因为身份名望,不能轻易抛弃我,所以还出钱供养着我。
想这些事并不会让我太难过。因为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段医生说我不能这样想,但我知道的,我现在的糟糕人生是在为那件事偿还。
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2。段医生
我从小谢的柜子里爬出来,来不及喘气,迅速地转身就关上了门。里面传来门栓重新插上的声音,我这才站起来,大口呼吸。
外面的世界真美好。
我看着面前这沉重的红木衣柜,心中充满了同情。
小谢是个患有严重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男孩子,快20岁了,但却已经在柜子里生活了四年。我担任他的心理医生是从两年前开始。在我来之前,他已经接受过一年多的心理治疗,却每况愈下。
造成他阴影的,是16岁时的一个事件。据他父母说,那时他已经有了同性恋倾向,和班上一个男同学走得很近。有次放学两个人跑到偏僻地方去玩,碰到个神经病。那个神经病拿刀在他脸上划了“坏人”两个字,还把另一个男孩子的眼睛戳瞎了。两个孩子的一生就这么毁了,而犯人至今也没有抓到。
说这些的时候,小谢的妈妈非常平静。她是个行事果断的女商人,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太多情绪,所想到的只是如何解决问题。而小谢的父亲……我来到他们家的这两年里只见过他三次,对他没有太多了解。
谢妈妈每三个月给我结算一次费用,实际上我见她的机会也很少。这样的家庭环境对小谢很不好,但我只是个小小的心理医生,我又能改变什么呢?
所幸,小谢还愿意接受我的治疗。至少在专业领域里,我得为他做些什么。
带着些许的伤感,我离开谢家。先回心理诊所作了个会谈记录,然后就下班,去买菜。
车子开不进小巷,只能停在外面。我朝巷子口看了一眼,没人在等,这才放心地去后备箱里拿菜。等我锁上车走出来,却看到一个削瘦的身影缓缓地朝我走来。
我只好提着菜赶紧走过去。
“养浩?不是说好了不等的吗?”我腾出手想揽他,他却摸索着要接我手里的菜,并露出一个温润的笑容。
他笑起来真好看,让人舒服。可惜了他的眼睛。我怜惜地凝视着他眼眶中的假眼,而他对我的注视无法察觉,仍然用那种软糯的语气说:
“我没有等你。我听到车子声音才出来的。”
“那要是停车的是别人呢?人家又不知道你看不见,万一撞了怎么办?”
“你的声音跟别人的不一样的。”
我忍不住发笑,推开他来摸塑料袋的手:“不重,我拎着就行。你今天结束得也挺早嘛,没课?”
“学生生病请假了。”
“你妈呢?”
“挺好的,没什么事。她今天精神也很好,还下地走了一会儿呢。”
“不错啊。”随口聊着家常,我一手揽着他,来到他家里。养浩的家很小,除了摆着钢琴的客厅稍显宽敞以外,其他地方都狭窄逼仄。从装修和房屋布局来看,养浩的家境很不好,但是在这样的房子里却摆着一台价值不菲的古典钢琴。
如果是别人家,这钢琴就会显得格格不入。但因为这家住的是养浩,所以我从未觉得突兀。
他是一个温雅的人。从他说话的神态,到待人接物的气度,都体现出良好的教养来。如果他不是眼睛受了伤,现在应该在某间重点高校进修吧。
说不定连女朋友都有了。
我忍不住扬了扬嘴角。庆幸他看不到,否则我该怎么解释这突然的笑意呢?
养浩进屋去跟中风卧床的母亲打招呼,我则下了厨。过了一会儿,养浩过来。他知道我不许他近火的,所以就在水池边择菜。
“你呢?今天下班这么早,没有病人吗?”
“是啊,今天下午一个生意都没有~”我故意拖长了调子,侧过头笑着看他,“我要养不起你了,怎么办呀~”
养浩低着头,仿佛在看手里的菜。这个年轻的,削瘦的男孩子沉默了一小会儿,像是终于冲破害羞,轻轻地说道:“那我养你,就是日子要苦一点。”
我简直爱惨了他。
养浩妈妈生病还是有一点好处的,那就是在他家里我可以不用担心被撞见,放心大胆地抱他亲他。
3。小谢
今天不是预约的日子,但是段医生来了。来说生日快乐。
他没有进到柜子里,只是从门上的小洞递进来一个东西。借着外面的光,我看到这是个绿色玻璃做成的五角星。沉沉的,正好能握在手里。
你用力捏一下。他说。
我照做了,手心里发出绿色的,并不耀眼的光。五角星里还有水在流动,投射在柜子里,波光粼粼。
他说还有事,就走了。我捧着玻璃五角星,看了很久。
是用电的吗?没电了怎么办呢?
这是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思考与“未来”有关的事。
借着绿色的流光,我也第一次地打量起自己。手掌骨节凸出,只有薄薄一层皮肤依附在上面。手腕又细又扁,青紫色的血管看起来异常脆弱。盖在我身上的毛毯因为没法透气透光,被水汽弄得发冷发硬。露在毛毯外面的脚趾像鸟类的足爪。
看不到自己的脸,真好。一定也很可怕了。
我握紧玻璃五角星,投在柜子上的光芒暗了些。我忽然想起我忘记说谢谢,顿时,一股强烈的羞耻感从脚底升起,直冲头顶,掌心的五角星也像放了电一样扎手。
衣柜沉闷凝滞的空气让我缓缓平静下来。背靠着柜角,熟悉的硬物感是我在黑暗中最大的安慰。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知道这绝对不是安全的地方。火灾,佣人的遗忘供餐,甚至柜子内部本身的肮脏环境都会对我造成生命威胁,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
在最初接受心理疏导的那一年,所有医生都试图把我劝出衣柜。他们当然也假惺惺地钻进来陪我交谈过,但几乎没有人愿意进来第二次。所有人都在出去以后坚决果断地说:他不能再呆在里面。于是,哄骗,强迫,甚至连催眠都用上了,他们想尽办法让我出去。
那根本没有用。
只要我呆在开阔的地方,我的背没有靠着什么,我就会忍不住地发抖。仿佛下一秒,那把刀还会架到我的脖子上,会再次划开我整容修复过的脸颊。
就算脸恢复如初,就算所有人都对那件事闭口不提,我的记忆还是会找上我。
我应得的。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