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无可恕》何沫书
上篇破茧成蝶
第1章住上二人公寓
蝶!我心里闪动着蝶的形象。梁山伯和祝英台双双化蝶,从此双宿双飞。蝴蝶是自由的,是美丽的。美丽,来自冲破束缚、自我蜕化的勇气和力量!
我能化为一只蝶吗?我有勇气和力量冲破束缚,在天地间尽情地展示我的力量之美、躯体之美、精神之美和自由之美吗?
我算了一下:路上花了五百多块钱,交学杂费和书费二千三百多块钱,待会还要交一年的住宿费六百块钱,带来的六千块钱就只剩下不到二千六百块了。我就要靠这二千六百块钱渡过大学第一学期五个月的时间。我很后悔自己坐了卧铺,从南宁到北京的卧铺票要三百七十多块,而半价的硬座票只要一百零四块。我发誓以后的四年里,打死都不买卧铺票了。寒假回去,有三百块钱在路上就够用的了,那么五个月中,每个月的预算有四百多块钱,应该勉强够的了。
这样想着,我心神稍安。沉重的行李袋挎在右肩上,勒得肩膀火辣辣地痛。左肩的小袋里装满了罐头、八宝粥、矿泉水、面包、水果之类的东西,也重得要命。从天津东站下火车到现在,这两个袋子挂在我身上快半天了,不过只要我交了住宿费,就可以到房间歇息了。
我把行李袋往脖子里头挪了挪,就往住房部走去。下午金色的阳光照耀着我,我感到自己是孤独的。校园里到处都是入学的新生,可我一个都不认识;人家都有父母家人陪着,唯有我是一个人;人家都是衣着光鲜,唯有我风尘仆仆;人家都是兴高采烈,唯有我沉默不言。
住房部里挤满了交费的学生和家长。我背着两个沉重的袋子,在人群中寸步难移。这让我非常恼火:大家为什么不排排队!我本来就讨厌人多喧哗的地方,尤其厌恶跟别人挤,况且现在我刚坐了几千公里的车,浑身疲惫的时候。
我热得一身大汗,喉咙渴得发麻。两天没有洗澡了,头发又粘又卷,非常难受。人群的喧哗声像闷锅里的沸水,简直要让人发疯。橱窗里收费的大娘不停地骂道:“别挤!别挤!挤嘛呀你?我告你呀,你要再挤,我可不收了!还有你,走,一边去!”
也不知挤了多久,终于轮到我了。我前面是收费厨窗,后面压着无数肉体,手臂像森林一样擎着钱递过来:
“管理系的!”
“哲学系的!”
“物理系的!”
……
我感到男人和女人身上突出的器官都顶着我的后背,心里不由得一阵厌恶。“嘛系的?”收费的大娘头也不抬地问道。她戴一副红色的玳瑁框老花眼镜,斑白的头发非常卷,像一包泡开的方便面。
“中文系九五一的!”我大声喊道,一边递上录取通知书和学杂费的收据。
大娘翻开中文九五一的花名册,在我的名字前打了个勾。“一千二!”她的声音干脆得像钢刀切萝卜。
我心里吃了一惊,连忙说道:“我住四人的!”
“没啦!”
“没啦??”
“没啦!”大娘翻开收据,就要填写。“一千二,给!”
“这……”我嗫嚅着,心里踌躇起来。
大娘从眼镜里翻起白眼睛看了我一下,那目光刺到我的心里去。“下一个!”她将我的录取通知书和学杂费收据扔了出来。
我的脸“腾”地烧了起来,一直烧到耳根。我感到汗珠从后背迸出来,身上更加燥热,而且奇痒难当。身后那些突出的器官顶得更紧了,人人都争先恐后地往前:
“化学系的!”
“环保系的!”
“会计系的!”
……
我默默地退了出来。一些人对着我笑。也许是善意的,可我却觉得是恶意的。这更令我羞愧得无地自容,脸上烧得更厉害了。我走到门外。金色的阳光里柳条飞扬,人来人往。羞愧感下去了,心里却刀绞一般剧痛。我的鼻子酸得要命,泪水情不自禁地涌了上来,眼睛像蒙了雾一般朦胧。我想到几千公里之外的家里,全家人为了我上大学,整整准备了一年!母亲喂的两头大猪卖了八百块钱,两窝小猪卖了一千二百块钱,大姐、二姐、大哥各给了一千块钱,三姐、四姐、五姐合凑了一千块钱。这六千块钱凝结了一家人的血汗。父亲和母亲种了五亩薄田、整坡整坡的红薯、木薯,就是为了喂养一群猪。大姐和四姐每天七点钟出发,翻越四公里的山路到小瓷厂上班,一干就干到夜里十点。她们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泡浸在工业酒精中而浮肿腐烂,为的就是每个月两百块钱的工资。二姐给一个建筑施工队煮饭,每个月领三百块钱工资。三姐当代课教师,每个月才一百二十块钱工资,五姐刚刚出嫁,夫家背了两万块钱的沉重债务。大哥则穿着破烂的衣服,顶着南方毒辣的太阳,在四十五度的酷热里蹲在楼面上轧钢筋!
就是这血汗凝结的六千块钱,两三天时间就三去其二,我怎么还住得起每年一千二百块钱的二人公寓!我开始后悔不该来上大学,因为我害苦了一家人。我想,能不能呆一个晚上,等天亮了,求老师退掉学费,然后去广东跟我哥一块打工。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躲到一棵大树后面,双手捧着脸痛哭起来。
金色的阳光里柳条飞扬,人来人往的,但没有人注意到我。
不知过了多久,看来有五六点钟光景了,住房部里的学生终于散尽。我擦了擦脸,强压悲痛地走了进去。
“对不起,我……我想看看还有没有四人公寓?”我强自镇定,声音里还是带着一点哭腔。
“没有啦,”大娘还是没有抬头,声音却柔和多了,“住二人的吧,一千二一年!”
“我不够钱……”
大娘抬起头来,她认出了我。她突然将头凑到窗前,眯起眼睛盯着我红肿的眼。“你哭啦?”
我低着头,顺着眼,酸痛潮一般涌起,我努力克制着。
“哎呀,你这孩子!”大娘脱掉眼镜,转身走出来。她一手拉着我,“进来,你这孩子,怎么就哭呢!”我很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我刚才态度不好,——那些学生太不懂事,挤得我特急,你怎么地就哭了呢!你坐,喝一杯水!”大娘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水,端过来,“你哪儿人哪?”
“我是广西的!”
“哟,大老远的。走了多久?”
“四天。”我从家里到南宁花了一天,从南宁到北京花了两天半,从北京到天津又花了半天。
“哟,看把你累得!——吃饭了吗?”
我摇摇头。从南宁到天津,我只吃了几个苹果和一点水。
“哎呀,傻孩子,你何苦来着!——你不想住二人公寓吗?”
“我住不起,我家里穷,都上不起学了……”我哽咽着,头埋到了胸口,眼泪终于不听话地滴了下来。
“傻孩子,你哭什么劲!”大娘声音都变了,右手往眼角擦泪水。她跑到桌前,“哗哗”地拨动电话的转盘,“喂,唐主任吗?你过来一下!对,马上过来!”她“啪”地挂了电话,“别哭了,傻孩子,你哭得大娘都急了!你等一下,我叫唐主任过来!”
我尽力地止住哭声,心里痛得难受。一阵脚步声响,住房部的唐主任就来了。他身材瘦削矮小,瘦小的脸上挂着一对茶色大眼镜,掩了半边脸。
“我说唐主任啊,都没有四人公寓了,这孩子又住不起二人公寓,都急哭了,你给想想辙吧!”
“你哪里来的?”
“广西来的。”
“哪个系?”
“中文系,九五一班。”
“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不到三千二百块了。”
“二人公寓才一千二一年呀,怎么就不够钱啦?”
“这钱要用一个学期的!”我的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清。我看见唐主任的脸色都变了。大学第一学期只有两千块钱,可怎么过法呀!
“你家里都不给了吗?”
“我家里没有办法了!”我感到委屈而耻辱。我的贫穷与别人无关,如今却要被再三拷问,虽然对方并无恶意。他审视着我。我的头发两天没洗听了,显得粘腻蓬乱。脸上苍白,没有一点胡子。事实上我的脸清秀俊朗,两抹眉毛斜斜飞起,极清极秀。长长的睫毛下,大而明亮的眼睛纯真得一尘不染,露出深深的忧郁和不安。我的衣裤都是上学前四姐带我去镇上新做的,布料七块钱一尺,加上裁缝的人工钱,一身衣服不到五十块钱。我新买的人造革皮鞋不到三十块钱,如今沾满了灰尘。脚旁一个大行李袋,紫红的粗布料上贴着两个港台明星的大头人像。这是我哥从广东带回来的。一个小皮袋里装满了罐头、水果一类的东西。一切都在告诉他,我只是一个穷学生。
唐主任沉思片刻,终于说道:“这样吧,先收你六百块钱,给你开一间二人公寓,先住着再说!”
“可我没有钱,以后也不会有的!”我无助地说道。
“不要紧的。一般会有同学嫌四人公寓太挤,住几天就要换二人公寓的,到时候再给你调过来!”唐主任吩咐大娘开了收据,收了钱,交给我一条钥匙,“桃李园第二栋六○九号房,在东面,你自个过去吧!”我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一面语无伦次地道谢,唐主任却推着我出去:“你什么也甭说!谢嘛呀你?快去,快去!”直到我走远了,大娘还倚在门框上,大声道:“好好念书,啊!”
这时是傍晚七点多钟光景,天还没有全黑,西边堆积如山的晚霞溶金一般。辉煌的灯火亮了起来,高大的灯杆上,玉兰花形状的路灯排得笔直,宿舍楼、教学楼、图书馆、球馆、游泳馆、食堂、商业街、电影院等等,灯火都渐次亮了起来。学生们的唱歌声、吆喝声、说笑声、起哄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我走在夕阳的余照里,迎着微凉的晚风,感到十分得意。我的脚步相当轻快,嘴里哼起了歌儿来。
桃李园是学校里最美的公寓小区。一片闪闪的湖泊里有一个小小的岛屿,湖泊周围绿树掩映,曲径通幽。八月初的时节,乔树长得十分繁茂,大片月季在路边竞相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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