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就算谁的。全村人都发狂了,男女老少全部出动,日夜不停地扛木头。没有晒干的松树,比铁还要沉重,但人们一点都不在意,拼了老命扛。砍完那片林子后,劳累过度的村民病倒了一半。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家也全部出动。爸妈和姐姐都扛木条、扛木板,我和哥哥年龄尚幼,就扛比较轻的树皮。杉树皮晒干后,可以盖房顶,也可以作柴火烧。到林场有十里山路,崎岖曲折,十分难爬的。山上有一种山蚂蟥,一弯一曲地走路,专吸人血的,村民闻声色变。我至今还记得,一台锯板机架在较为平整的山坡上,整根的木头推进去,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噪声,锋利的锯片就锯出木板来。山坡上堆满了米黄色的松浮的锯末。村里的人看见我们家人多,扛的木头多,他们以为吃了亏,就对母亲指桑骂槐。母亲假装不懂,也不辩白,只是率领一群儿女,埋头苦干。但我知道她是很伤心的。她白天被别人骂,晚上就一声不吭地发呆,饭也不想吃,说胸口气堵得很疼,要我帮她揉。我还会跟别人去摘野果。拿一条小布袋翻山越岭,去很远的地方摘。主要是稔子、山杨梅、山冬瓜、火筒果、火炭果之类,还有一种黄黄酸酸的,鸡蛋一般大小的野果,竟忘了名字了。但妈妈很不高兴,说山上到处不干净,就是有鬼的意思,叫我不要乱去,
怕我撞邪。我怕惹妈妈生气,后来就不大敢去。我还要炒菜。农忙季节,大伙都下田去了,我一个人在家,煮粥
,煮猪食,喂猪,洗衣服,然后去菜地里摘菜,洗净,炒熟。从来都没有肉菜,一天几顿都是青菜。一年四季,菜地里都种着不同的青菜。空心菜、白菜、芥菜、苦脉菜、红薯叶、生菜、冬瓜、南瓜、南瓜叶子,等等,翻来覆去地吃。灶台又高,锅又大,我要将上半身伏在灶台上,才够得着洗锅。灶台黑乎乎的,炒完一盆菜,我的衣服都像染了墨一样。每次炒菜都只能放一丁点油,菜炒得又黄又糊又焦,简直是猪食不如。一家人就用这种菜,和着白粥吃下去,支撑着干那些比牛马还劳累的活计。有一次我和哥哥在家,本来是要煮粥的,哥哥却自作主张,煮起饭来。他还要作一顿豆腐吃。妈妈每年都做几次豆腐,那是我童年时候可以吃到的最好吃的菜了。妈妈将黄豆泡了一夜,挑到一个瞎眼姑娘的家里磨。瞎姑娘家里有一台石磨。瞎姑娘又善良,又热情,她总是摸索着走出来,要帮妈妈推石磨。我看见她一双黯然无光的白眼睛,以及迟滞缓慢的动作,心里害怕得要命。我总是远远地躲在门角里,大气都不敢出。妈妈从来没有教过我们怎样做豆腐,可能是哥哥看得多了,心里就默默记了下来。哥哥仿佛生来就有这本事,默默地观察,暗地里记录,一动手做,就无师自通了。他真的做成功了。我们将豆腐煮熟,盛了一铝罐,放在饭锅里。哥哥找来一条扁担,两兄弟抬着饭锅翻山越岭的,要送到田里给大人们吃。我们都十分兴奋,仿佛做了一件莫大的功德事。但是在一个陡坡,我到底体力不支,摔倒了。豆腐流了一地。哥哥用拳头抹着眼睛里的泪水,十分责怪我
。我怕他要打我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哥哥看见我哭得那么惨厉,也不敢打我,只是坐在地上,十分伤心地抹眼泪、抽鼻子。后来大人们都回来了。妈妈这一次并不责备我们自作主张,
反而十分赞赏,说我们聪明,会做豆腐了。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有时候农忙时节,我也要下田干活,除草、锄地、割稻、插秧,什么都干。有一片很深的田,大人下去,都会没到大腿根部的,我下去的时候,没到胸膛。其实双脚还没有踩到硬地,但沉不下去了。我倒觉得十分好玩。而且干完活后,妈妈会破例允许我去河里游泳。别的孩子都可以成群结队地跳进河里游泳,唯独我不行。妈妈怕我会被溺死,我游一次,她就毒打一次,后来都不敢擅自去游泳了。我还要去扯猪草。那时候家里养很多猪,地里的红薯都不够用,我就天天提一个大竹篮,和邻居一个老婆婆去扯猪草。我们在河边,水田边,菜地边和低矮的小山坡上,到处寻找猪草。可以当猪菜喂猪的几种野草,我至今还记得,不过名字全都忘了。老婆婆患着重病,行动十分缓慢,颤颤巍巍的,好像随时都会倒地身亡的样子。我道德非常好,遇上成片的好猪草,都让给老婆婆扯,自己东奔西跑,去扯那些七零八碎的。因为有我的照顾,一天下来,
两个人都扯到满满一大篮猪草回家。因为这个缘故,老婆婆对我十分感激,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给我分一点。她的丈夫和儿子却凶得很,整天瞪着眼睛骂人,还隔三岔五地跟村里人吵架,打架。村里没有对手了,就在家里搞窝里斗,父子打,兄弟也打。我十分害怕这三个男人,因此也不大敢去他们家。有一次放学的路上,我被一个同学追着打,他一棍子一棍子打在我的身上、头上,我痛得很,却咬紧牙关不哭。那时候我都不敢跟别人打架。打起架来,他们惹红了眼,一大群围上来,我更吃亏。而且母亲整天唠叨,说什么别人打伤了你,就要出钱给你治伤;如果你打伤了别人,我们家砸锅卖铁,揭瓦顶都不够治别人。况且他们存心要害我们,你打他一下子,他不伤也要装伤。我听了母亲的话,哪怕挨别人揍,也绝不敢还手。谁知道老婆婆看见了,气得抡起拐杖击打地面,喝骂那男生“断子绝孙”。那男生吓得撒腿就跑,围观的小孩也一哄而散。老婆婆问我打痛了没有,我忍着泪水点头,说痛。老婆婆责备我为什么不还手,我就将妈妈的话告诉她。她就哭了。第二天,她看见我妈妈,就说:“小书以后是做一番世界的人,可惜我老了,看不到了。”于是将昨天的事情告诉我妈妈。妈妈眼里含着泪水,后来的几天她对我特别好。我还要割鱼草。小时候家里盖新房子,爸爸就在家门口的水田里挖泥,和匀了做成泥砖。他请了华叔来帮忙。华叔的儿子小刚,非常调皮的,也来帮忙切稻草。稻草切成五六公分长,和在稀泥里,增加泥砖的韧性。
吃饭的时候,小刚将萝卜干一粒一粒地抛到空中,张大嘴,仰起头来接着吃。这件事被姐姐们当作笑料,传说了很久。泥砖晒干之后,堆成一座城墙,成为附近小孩们打仗的好去处。后来有一个小孩踩翻了一块砖,摔到地上,被泥砖砸断了腿骨,我们就再也不敢爬上去玩了。房子盖起来之后,华叔和小刚来吃饭。我的口袋里有两毛钱的,后来被人偷掉了。我坐在地上哭。小刚平时就小偷小摸惯的,华叔逼他承认,他死都不认帐。最后被华叔从口袋里抄了出来,打了一顿。水田的半截都挖掉了,父亲干脆将它加深,挖成一个鱼塘。猪栏的猪粪流出来,流到鱼塘里去,养活了许多又大又肥的鲤鱼。父亲又买了些草鱼放进塘里。我就天天傍晚都背一个草筐,到田埂上割鱼草。那个草筐是哥哥编的。我很佩服他会把竹条折起来,折成一个方柱形的筐,
父亲也赞扬他编得好。割鱼草的梯田正对着西边的高山,可以看到我爷爷的坟地的。我老是想,爷爷会不会站在对面的山顶,看他可怜的孙子蹲在田埂上割草。太阳下山的时候,满天都是火一样燃烧的红云,天空中盘旋着密密麻麻的蜻蜓。绿油油的稻田渐渐模糊,蚊子咬得我又痛又痒。我一心只想把草筐装满,并无心去欣赏落日那奇异的图画。我将草撒在鱼塘里,硕大的草鱼满塘乱窜,翻滚起一阵阵旋涡和浊浪。我回到家里,在水缸边打水洗脚的时候,冰凉的水冲洗着被蚊子叮咬得又痛又痒的皮肤,十分舒服。这时候天黑得看不见路了。厨房里亮着灯,可以听到妈妈炒菜的声音。到秋末的时候,爸爸放干鱼塘里的水,最多的是鲤鱼,又肥又大。草鱼有十几条,最大的一条有十二斤重,爸爸笑着说:“是你的功劳!”我做梦都想不到,我有这么伟大,可以养出这么大的鱼来。我还要种菜。有一年夏天,放暑假的时候,我天天早晚都要挑水挑粪,轮流着浇两个菜园子里的空心菜、芥菜、芋头、冬瓜、南瓜、丝瓜和猪菜,结果那一年的菜喂猪都喂不完,一到圩日,母亲就摘两箩筐青菜,挑到墟上去卖。我还要打柴,上课的时候一天打一次,放假的时候一天打两次。我们还会找一点钱来花。有一次,
村里有人烧石灰,大量收购柴草。每天放学后,全村的孩子都上山打柴,挑了去卖。我也要跟着姐姐们一起上山去。但她们不让,因为我还爬不了山路。她们中的一个抱住我,别的先上山去,我放声大哭。别的都走远了,她就放开我,飞奔而去。我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每次都追不上她们,每次都是追到竹林就哭着回来。竹林临着一条幽深的河,哗哗的响,十分阴森可怖。别人都说竹林里面有鬼,我从来不敢走进去的。我不知道她们卖了多少钱,总之凑在一起,都交给了妈妈。有一个纸厂收购松树根,哥哥就和两个小男孩,天天上山去挖松树根。我跟着去,其实什么都帮不上忙。两天才能挖到一个松树根,可以卖到七八毛钱,每个人分到两毛多。哥哥把零头的几分钱给我,我不干,要和他们一起平分。他说我根本没有帮忙,只能给几分钱。但他争论不过我,就动手打。我放声大哭,他就威胁说,明天不带我进山了。而实际上,明天还是一样。哥哥还卖松柴。他一个人上山,将风吹折断的树枝杠回来,辟成松柴,晒干了,挑到集镇上去卖。他总是天没亮就起床,挑柴往集上去。他怕天亮后,一是太热,二是被别人看见了,不好意思。还没到中午,他就卖柴回来了。他说他都是卖给作饮食的小店。我问他怎么知道人家要不要,他说挑着柴,在街上一直走,想买柴的店主人就会走出来,带着你挑到他的店上去。我很佩服他居然敢天没亮就赶集,而且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