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究竟和母亲看过多少场电影,如今当然记不清楚了。其实我什么都看不懂,就是觉得好看,好玩。而且坐在一村人中间,我觉得我不再是孤独的,而是安全的,温暖的,受保护的。黑暗里不再伺候着危险恐怖的东西,不再伺候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恶梦。我看到一半就会睡着。母亲将我抱在怀中,用一件衣服盖住我的头和身体,散场后再将我背回家去。她走过小木桥的时候,一只手托住趴在后背的我,一只手扶住肩膀上的板凳,小心翼翼,在黑暗中摸索。我心都提到嗓子眼里,担心她一脚踩空,我们就会摔到深深的山涧里去了。我搜索我的头脑,如今记得起来的,只有电影里的三个形象。一个叫作“草上飞”,奔跑得非常迅速;一个女特务,她的皮包里总藏着几条毒蛇,而她杀人的手段也特别歹毒凶残;还有一个农村的老妇女,穿着极褴褛的衣服,包着一条白头巾,挎着一篮鸡蛋上城里去找她的儿子。她的儿媳妇十分厌恶她,她最后默默地收拾衣服,挎着一个空篮子离开。她走下一段阴暗的楼梯,转过身,一个声音说:“农村的妇女,回到农村去。”我看见母亲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还听到她抽泣的声音。还有一次是映战争片,仗打得很激烈。散场后,小孩子都冲到幕布下,说要捡弹壳。我也要去,母亲说没有的。我强着要去,母亲打了我一巴掌,我委屈地哭了。一路上泪水流个不停,全模糊了眼睛,看不见路,只看见泪水里闪动着一片银般明亮的光芒。
送大姐出嫁的第二天,我就要离开大姐了。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大姐从此不再属于我们家,而是属于她的夫家了。但我可以感觉到,大姐的公婆和伯嫂都威严而苛刻。他们是一个传统的大家庭,一切都严肃、凝重、压抑,父母、兄弟、妯娌之间等级森严。大姐生性懦弱善良,在这样的人家,真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我回家的时候,大姐送出很远很远,她夫家的人拦住她,叫她不要再送了。她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用手臂掩着脸,痛哭失声。我看见大姐哭得那么伤心,我也想哭。但是我忍住了,怏怏地走回家去。我把一大堆小红包交给母亲,看她一个一个拆开,取出钱来,算我一共得了多少赏钱。我看见母亲有些高兴的样子,以为自己立了大功,心里也就慢慢地高兴起来。
母亲头一个女儿出嫁,心里十分放不下。她的心里天天都牵挂着大姐,嘴里就叨念个没完没了。担心她饿,担心她累,担心她冷,担心她被欺负。家里稍有一点好吃的,母亲就打发我去叫大姐来吃饭。我也害怕他们家威严刻板的一家人,每次走到他们家附近的小桥的时候,心里就紧张得不得了。大姐十分为难,一方面,她极渴望回一次娘家,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极害怕公婆会因此而不高兴。嗫嚅了大半天,她才敢向她的公婆提出申请。她的公婆总是冷漠地不置可否。我奇怪她为什么管别人叫“爸妈”,我以为人生一世,只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的。大姐一离开婆家,就像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就像小鸟从笼里解脱出来的样子。她也会笑着和我说话,总是叫我要用功读书,多做家务,听爹妈的话。我一边蹦蹦跳跳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头,一边胡乱地答应着。
大姐坐在厨房的灶台前帮母亲烧火做饭,絮絮地说她嫁到婆家后的种种苦处。说着说着就流下眼泪来。我蜷缩在柴堆里,屏息静气地听。我看见灶堂里明灭的火光映红大姐流满泪水的脸,就觉得大姐十分可怜。别的姐姐也陪着大姐流泪。母亲倒坚强,叫大姐不要哭。还教大姐不要逆来顺受,越顺越要受欺负的,要她和公婆对着干。大姐不说话,我知道她做不到了。她生性就懦弱而善良。吃过饭,大姐不敢耽搁,早早就要回去了。母亲十分不舍,送到田头,目送着大姐越走越远,终于远到看不见了。母亲回到家里,沉默,良久地沉默。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一年。一年后,大姐生了一个女儿,情况终于好了一些。我觉得大姐就是一枝花,剪下了,插在别人的地里,直到她生下了女儿,这枝花才算在别人的地里扎下了一条根须。母亲十分高兴,我们全家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母亲十六岁就嫁到我们家,几十年来受尽屈辱,吃尽苦头,现在她当外婆了。我才七岁就当了舅舅,别提有多么高兴了。大姐也很骄傲。甥女儿穿着簇新的衣服
,戴着簇新的帽子,裹着簇新的小被子,十分讨人喜爱。她长着黑水晶一般明亮的眼睛,豆腐一般细嫩的粉红的小脸。她还会莫名其妙地咧嘴笑。母亲和姐姐们争来夺去地抱她,逗她,像对待一件无比珍贵的珍宝。到第二年,大姐又生了一个儿子,她终开彻底地变成夫家的人了。
十几年的光阴飞速地流逝,我长成一位高大、健壮、英俊的青年,而大姐已经人近中年了。她们来到我家里,帮助收割水稻。我感觉到我仍然深深地爱着我的姐姐,但是我不知道怎样去表达我的感情。在她们面前,我觉得我是有罪的。因为我,她们一个个中途辍学,为此一生都贫穷而劳累。因为我,我们共同的父亲和母亲,终日都在加倍的贫穷和劳累中苦苦地煎熬。童年时温馨的记忆已经风化,现在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各有各的生活。共同的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摆脱贫穷和劳累,而且这种贫穷和劳累,仿佛永远都不会有终结的时候。
第26章黑夜里的思念
穿过一条破败的走廊,转过一个昏黑的破败的厅,就是我的卧室。这是一间潮湿而昏黑的房间,阁楼上堆放着肮脏的杂物,成群的老鼠放肆地窜来窜去,弄出沉闷的声音来。阁楼的梁柱和木板被虫蛀得很厉害,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听到蛀虫啃咬木头的“轧轧”声。暗红色的、细小的虫粪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地上长满了青苔,布满了老鼠钻出来的洞。木门早就坏掉了,倒在门口边,散了架。因为隔了一个厅,门口几乎透不进光线来。只有一个窗户,正对着一株茂盛的李树。李树的枝条都伸进窗户来。窗棂腐朽了,用手一捏,就变成粉末。因为李树的缘故,房间里的光线是青绿色的,幽暗的,像一个似真似假的梦幻的世界。这个房间阴冷无比,最炎热的中午,一跨进房间,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即使是仲夏季节,夜里也需要捂上棉被,方可防寒。我每天都拖着无比疲惫、浑身酸痛、快要散架的身体跨进房门,一头倒在床上。只有到了床上,我才有时间去想远方的秦伟。
秦伟!光是这两个汉字,就可以深深地刺痛我的心。怎堪回首与他在一起那些甜蜜而幸福的时光,怎堪忍受与他分开后深入骨髓的孤独与寂寞。在一个偏僻而落后的小山村,天天下地劳作,我深深地体验着人生的艰辛和人情的冷酷。秦伟,这个多么英俊、多么健壮、多么热诚的男孩,带给我天堂一般幸福的生活,带给我世间绝无仅有的爱情。我配不上他。我感到深刻的悲哀和极度的幻灭,我感到绝望,感到窒息。这样的幸福只应存在于天堂,人间是不会有的。而我,一个生来就注定的悲剧人物,绝无可能得到这样的幸福。我偶一得到,必将面临更大更深的灾难和惩罚,必将要为我品尝这种我本不该品尝的幸福而承受更大的苦痛。我感到一切都会流逝的,都会不复存在的。过去的一切,也许是做了一场美梦。秦伟不可能是我的,不可能!我伏在枕头上悲恸地痛哭。我的泪水像缺堤的潮水一样迸涌。我强烈地抽搐着,哭得缓不过气来。上天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相逢,为什么要给我享受这种至高无上的幸福,最终又要将他夺去!我怨恨过秦伟吗?不可能!我对他的一切伤害,都是因为我不放心。黛玉不放心宝玉,弄出一身病来。宝玉尚可以郑重地承诺,让黛玉“你放心!”可是秦伟做得到吗?秦伟不可能给我哪怕是一句承诺,永远都绝不可能。我们的欢爱,我们的狂野,我们的激情,一切都只是苟且之举。我们的爱情,只是一种厌光的霉菌,永远都只能在黑暗隐晦的地窖里滋生蔓延,一旦暴露到空气中,阳光下,我们无比脆弱的爱情就必死无疑。这样的爱情,这样的幸福,让我如此提心吊胆,容颜憔悴。我倒愿意不要!我真的可以不要吗?不,“秦伟”,我轻轻地呢喃着他的名字,如果今夜再让我爱他一次,哪怕明天我就要去赴死,我也心甘情愿,并且视死如归!
我丝毫不后悔对他的不辞而别,也丝毫不介怀他与刘慧的关系。这些都显得微不足道。经过痛苦生活的洗礼,我确信,我对秦伟的爱,已经升华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高度。它超越了世间的恩怨、离合、情仇,超越了凡夫俗子的男欢女爱,它是两个生命之间最纯粹、最纯洁无瑕、最赤裸裸的爱恋。毫无道理,毫无原因。他的存在就是我的存在的理由,他活着就是我活着的理由,他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他的一切就是我的一切。而最后,我将不可避免地要失去他!
秦伟,他就夜夜走进我的梦中。他的眼神哀怨,愤怒,欲火中烧;他的亲吻如此温柔,他的爱抚如此狂暴,他的插入如此横蛮。秦伟,我一万遍啼血地呼唤的爱人,不在我的身边,而且终将失去。每一个梦醒时分,我都愿意死去,真的,真的愿意死去!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情何以生,何以存,何以续,何以灭,我不知道,也不想去追问,也明知永远也追问不出答案来,我只知道,如果我错过秦伟,那么我的余生中都不会再找到第二个秦伟了。他是我今生唯一的真爱,是我一生里唯一的珍宝。但我最后肯定会失去他,肯定会!我尽可以有无数浪漫的幻想,可以有无数大胆的假设,但现实只有一个,就是我最终会失去他。我不奢求什么天长地久,因为在我的生命里,这绝无可能。我也许还可以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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