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贫穷,贫穷得一无所有。但这自然有它的好处。我的父母不可能为我设定好我的道路,要我按照他们的意愿走过我的人生。我没有财富,也就没有包袱。我可以不断地漂泊,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我没有值得留恋的家庭,没有巨额的财富让我牵挂。我是自由的,秦伟却不是。他的父母掌握着巨额的财富,控制着家庭的权力,也就控制着秦伟的命运。他们不会容忍秦伟的背叛,秦伟也不会有足够的勇气和他的家庭决裂。他绝不可能为了我,或者为了任何一个人而放弃他的财产,放弃他的家庭。归根到底,我们在一起只是苟且,过一日是一日。我太清醒了,对我们之间的结局的清醒认识,让我寒透心骨。我宁愿我不清静,宁愿相信会有美好、圆满的结局,宁愿沉溺在美梦之中,而不醒来,可是我做不到。
吃晚饭时秦太太热情多了。秦伟的父亲秦桐生一脸威严,极少言笑。看得出他是一个独裁专断的家长。秦太太和秦伟都对他陪着小心。坐在这样一位大人物的面前吃饭,十分不舒服。洗过澡,我和秦伟到海边去散步,走出花园的大门时,我浑身的紧张和恐惧烟消云散。我深深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无比解放,无比解脱,无比释放。我的世界里又只剩下我和秦伟,我又可以肆无忌惮地言笑了。港口的灯光照到天空上,低矮的云层泛着一层暗红的颜色。此夜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夜色下的大海显得诡异而神秘。大海漆黑漆黑的,根本就不知道哪里是边际。我们登上海堤上一个高高的哨塔,凭栏远眺。海风推着波浪,一折一折地向岸边拍来。都是漆黑的颜色。有一两个稍高的浪,快到海岸时,像崩塌了一堵水墙,爆出一大堆雪白的浪花。一柱一柱雪白的水柱,带着巨大的声音,顺着海堤一路溅起来,煞是好看。隐约可以看见海面不规则地起伏着,幻变着,扭曲着,让人看得目眩。海风吹动着秦伟的头发,将他的衬衣鼓起来。他眯着眼睛看着远方。我的心里又升起一股怜爱和痛惜的情感,强烈得让我喘不过气来。那漆黑无边的大海,那漆黑无边的天空,是否真正存在着自由的国度!天空,蔚蓝的,无边无际的天空;大海,湛蓝的,广袤浩淼的大海,真是自由自在的所在吗?不是的。太阳,月亮,星辰,飞翔的鸟,游动的鱼,有哪一种,是真正地自由自在的?没有。它们同样要面临大自然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同样孤独、寂寞而奔波。在这浩翰的空间里面,我无法想到任何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和秦伟清静地生活:没有干涉,没有规矩,没有偏见,没有歧视。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拥有的,就是和秦伟之间的爱,而这种爱却是何等的脆弱,在现实的世界中不堪一击。
海边的夜晚,无比安祥,无比静谧。海风夹杂着微微腥感的味道吹进窗口,让人倍觉清醒爽朗。这本该是多么浪漫而多情的夜晚!可是,在秦伟温柔的亲吻和温存的爱抚中,我第一次燃不起激情来。我的心里想得很多,我知道,我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地失去秦伟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将秦伟小学、初中、高中时读书的学校逛了一个遍。我们找到秦伟当时的教室和宿舍,他曾用过的书桌和床,他小时候嬉戏玩乐的海滩。秦伟忘情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滔滔不绝地说那些温暖的往事。在我的心目中,对他过往生活的全部想像,如今都得到了确凿的物证。每一个场境,我都努力地将想像中的秦伟加进去。他会有多高,有多大,当时长成什么模样,在这里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想一些什么问题。这样我就觉得我得到了他的过去,我对他的占有就变得完整无缺。我们还花了一天的时间坐船出海。面对四面浩淼的海水,面对那澎湃汹涌的海浪,我真的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在大自然的面前,人类显得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一位俄国人说过:“人生唯一的悲哀,就是我们四周尽是渺小,而我们却渴望伟大。”人类只是一个可怜虫。短暂的生命,微小的力量,可怜的欲望,为什么不能让他生活得快乐一点,让他觉得活着是有意义的、幸福的,为什么偏要让他痛苦、奔波、孤独、寂寞,让他可怜的生活雪上加霜呢?
接下来的几天,秦太太对我表示出越来越强烈的好感。我和秦伟一起擦拭地板、楼梯,给花园里的花草浇水,晾晒衣服,帮助秦太太洗菜、洗碗。我渐渐就不拘束了,谈笑风声的。我明知自己有惹人怜爱的本能,秦太太当然也不会例外。一个慈爱的母亲,面对一个高大、英俊、清秀、眼神忧郁而无辜的大男孩时,她不可能不动一点恻隐之心。况且我和秦伟如此亲密,如此默契,这个蒙在鼓里的可怜的母亲,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和她心爱的儿子,竟然是这么一种可耻的关系。面对她的慈爱,我只觉得负罪,愧疚。
不知道秦伟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未来,我猜他不太想。我倒是常常想,一想心里就烦,就觉得沉重无比,绝望,幻灭。因为不可能有解决的方法,不可能有答案的。也许我从小就过得太艰难了,因而心里总有一种不安全感,有一种忧患意识,懂得居安思危,想到长远之计。秦伟却没有。他的成长经历很顺利,也很单纯,无非就是读书。哪里像我,受了那么多的曲折磨难。他不会有什么忧患意识,也不会觉得我们的关系有什么不妥,现实也没有给我们造成什么压力。我在学校里屡出风头,早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美男子了。我和秦伟出双入对,形影不离,而我对女生又毫无兴趣,从不沾染,这些都会引起大家的关注。曾经有朋友在公众场合,半开玩笑地问我们性生活是否和谐。我不肯定,也不否定,也不回答,就是一笑了之。我担心秦伟脸上挂不住,谁知道他也乐呵呵地笑。这等于是默认我们是一对伴侣。我对秦伟的表现非常满意。如果他反应激烈,当场和别人翻脸,那对我肯定是一种伤害。如今他宽容地笑,简直是给了我一个承诺,一个名份。无论内心还是表面,他都从里到外承认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想留学是一个解决的方法。只要弄到二十万,我们就可以留学美洲、欧洲或者澳洲任何一个发达国家了。秦伟家里有的是钱,对他们来说,二十万不是一个大数目。到了国外,我们就不用担心舆论的压力,伦理道德的压力,不用担心各种可怕的后果,就可以永不分离地生活在一起。像加拿大、西欧、澳大利亚对同性恋群体都相当宽容。中国大陆对性的保守态度,在全球都名列前茅。同性恋甚至还没有做为一个问题提出来,人们普遍地不相信它的存在。我暗示过秦伟,说我们可以去留学,到国外去生活。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也许我应该坦率地和他明说,但是我当时没有。我觉得我已经表示得很明显了,他应该懂的。我没有直白地说出来,是给他留一点余地。如果他不愿意的话,双方也不至于难堪。如果他也有此意,这个话题就一点就破。他说,到另外一种文化环境里面生活,是会很痛苦的。而且中国人到了发达国家,只能做三等公民,根本融不进主流社会去。他有理想,要用他的知识和才华,在祖国做一番事业。对我而言,爱情关乎性命,事业可有可无。也许对他刚好相反,事业关乎性命,爱情可有可无。人各有志,我不能勉强他,不能用我的标准去改变他,也绝对改变不了。除了尊重他的意愿之外,我别无他法。我不甘心,提醒他说,也可以去台湾或者香港生活。我的意思再清楚不过的了。台湾和香港都是中国的地方,人种、语言、风俗、文化基本一样,所不同的是,台湾和香港的社会比大陆更加开放,更加宽容。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过日子
,而不必躲躲闪闪,做贼一般偷情。他固执得很,说像他这种学法律的人才,只有在内地才会大有作为。他的抱负那么大,不光要实现自己的事业成功,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还要振兴中华,造福桑梓。他中毒那么深,那么天真幼稚,我有什么办法。当然,也许天真幼稚的是我,居然指望秦伟为了我所谓的爱情,抛弃他幸福、美满、温暖、亲密的家庭,背叛对他有养育之恩的父母,放弃他的巨额财产,去离乡背井,私奔到海外去。我当时真是烧坏了头,简直发了疯。想法居然荒唐到这种地步。
第33章别了,周翔;别了,大学
有一个寓言:一个哲人去寻找地狱。有一天,哲人来到一个地方,看到那里有三个人。一个女人,一个色情狂,一个男同性恋者。男同性恋者看见女人就恶心,却拼命追求男色情狂。男色情狂看见男同性恋者就恶心,却拼命追求女人。女人看见男色情狂就恶心,却拼命追求男同性恋者。三个人都被情欲灼烧得发疯,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却最终谁也得不到自己的最爱。哲人慨然叹道:“要去什么地方寻找地狱,人间本来就是地狱!”爱情是人类的一种病态情感,恋爱中的男人女人,都近似于癫疯者,一切都有悖逻辑,有悖常理。每一个人都辜负别人的感情,每一个人的感情又都被别人辜负。在这种相互的纠结中互相折磨,互相伤害,共同痛苦。如此庸人自扰,如此作茧自缚。我辜负了周翔。我们的《逐日》一共跳过三次,第一次是九五年的秋季文艺汇演,第二次是九六年秋季的天津大学生艺术节,第三次是九七年香港回归时的毕业晚会。每一次都获得巨大的成功。每一次都惹得我跟秦伟赌气,每一次都让周翔悲痛不已。跳完第三次的几天之后,周翔就毕业,回到他的杭州去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是我永远都忘不了,毕业前夕周翔喝醉了酒,抱着我痛哭的情形。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他的眼神。在最后一个晚上,周翔终于失控地亲吻我,粗暴地爱抚我。我确信,如果我默许的话,他会在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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