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军终于到了。
拓跋锋率领剩余的一万朵颜骑杀进了战场,蒙古骑兵大败,沿着河岸丢盔弃甲逃去。
云起枪声响彻河岸,喊杀声震天动地,斡难河中死尸顺流而下。
朱棣高举长剑,大吼道:“来得正好——!给我追!”继而精疲力尽,一头栽了下马。
拓跋锋留下突厥骑兵守护,自己则率军衔尾直追,没入了暮色之中。
朱棣疾喘不休,瘫在沙地上,他已不再如当年般年轻力壮,不顾体力与劳顿的亲征,耗费了他太多的精神。
他的瞳孔望着湛蓝的天幕,时而涣散,时候收缩,胸口剧烈起伏,神智渐趋模糊。
四周突厥骑士纷纷散开,围成一个圈,下马歇息。
朱棣艰难地转头,辨认出周围的卫士并非汉人,也非朵颜军。
他说了句蒙古话,无人应答,朱棣又说了句话,数名突厥人愤怒地大喊。
“他说什么?”云起背对远处的朱棣,坐在河畔,朝被骑兵抱下马的方誉问道。
方誉道:“他说‘我是大明皇帝,给我喝点水’。”
云起笑了笑,取来皮囊,在斡难河边装满水,交给方誉,又从怀里掏出一物,吩咐几句。
方誉捧着那水囊走向荒漠中央的朱棣。
朱棣一身盔甲几乎变了形,更染得血迹斑斑,眉眼间有股难言的疲惫与喜悦,脸上尽是尘土。
他老了。
“皇上。”方誉清脆的声音笑道。
方誉打开水囊盖子,喂到朱棣唇边,让他喝了几口,朱棣猛咳数声,一抹湿漉漉的脸。
方誉又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云起从波斯商人处收来的龙涎香。他小心地把龙涎香掰碎,喂给朱棣。
龙涎香入口,神智恢复清明,朱棣吁了口气,一个打挺坐起,坐在沙地上笑道:“这里怎有汉人?”
方誉笑道:“你是大明的皇上?”说着规规矩矩跪下,朝朱棣俯身相拜,那架势竟是有模有样,口中称:“皇上万岁!”
朱棣只觉一身无比的轻松,煞有介事道:“爱——卿——平身!”
接着随手将方誉搂到怀中,揉了揉他的额头,打趣道:“你们是哪个部落的?朕回去一定赏你!”
方誉眼望远处云起,迟疑不定,不知该不该说,朱棣顺着方誉目光望去,只看到云起的背影。
云起一身突厥人打扮,朱棣看了片刻,也认不出是谁,只觉略有点熟悉,再仔细端详方誉,依稀看出几分故人的影子。
“你叫什么名字?”
方誉笑道:“姓方,名誉。”
朱棣道:“你爹是方孝孺。”
方誉笑道:“爹教我忠君爱国,所以我来给你送水喝。”
刹那间云淡风轻,暮色越过山头,阳光投于斡翰河畔,流水带着点点金色逝去,恍若一条记忆的长河,冲刷着朱棣的过去。
拓跋锋引兵回来了,随手抛出兵符,当啷一声落于朱棣面前,继而策马缓缓行到河边。
朵颜卫自去与朱棣汇合,突厥人撤回云起,拓跋锋一侧。
“打爽了?”云起漫不经心笑道。
拓跋锋“嗯”了一声,道:“把本雅失里赶回瓦刺,可以通知本族人回克鲁伦河了。”
众人均知此地不宜久留,片刻时分,朵颜三卫便已牵过马来,朱棣上马,道:“方誉……”
方誉笑道:“云叔让我给你当向导,带你们到捕鱼儿海去。”
朱棣点了点头,让方誉上马,骑在自己身前,扬起马鞭,笑道:“成,朕这就带你看看朕的江山。”
突厥人饮马,休息已毕,纷纷上马,跟在朵颜三卫之后,大军再次开拔,起行。
云起与拓跋锋共乘一骑,不紧不慢地尾随朱棣亲军走着,却不与朱棣说半句话。
朱棣派出先行军沿路报信,却有意地落后些许,与突厥骑兵队相距不到五十步。朱棣摸了摸方誉的头,忽道:“你云叔小时候那会儿,我送他进应天,入宫当差,他也是这么坐我前面,骑马带着。”
方誉好奇道:“云叔?”
朱棣唏嘘道:“他那时比你更小,只有三岁,想不到一眨眼就二十多年了。姐夫老了。”
二人对答声远远传来,云起倚在拓跋锋身前,感觉着他胸膛里年轻、坚定,有力的心跳,不禁叹道:“他确实老了。”
拓跋锋淡淡道:“老得好,现换我骑马带着你了。”
云起笑了起来,早已习惯拓跋锋这牛头不对马嘴的思路。莞尔喊道:“方誉!你问皇上一声,这不是去捕鱼儿海,他想去哪?仔细天黑迷路,被狼叼了!”
方誉清脆声音道:“我们这是去哪?”
朱棣答道:“不去捕鱼儿海,朕想到你家坐坐,打仗累了,去喝杯茶,成么?”
方誉语塞,云起已笑着喊道:
“方誉,你告诉皇上!他的后方粮草,已被国舅爷放火烧了,现守军也没了,克鲁伦河剩光秃秃一片草,让他省点儿罢!”
方誉大笑不止,朱棣怒道:“胡闹!”
朱棣想了想,忽又好笑道:“国舅爷从小便是爱胡闹的,四年省一次亲,王府里次次被闹翻天,也不差这一次了,唉。”
朱棣改了命令,全军掉头朝伯颜山进发。
朱棣想了许久,又叹了口气,抱着方誉的臂膀紧了紧,仿佛沉浸于自己的回忆里。
方誉好奇道:“皇上在想什么?”
朱棣道:“皇上错了,皇上在想……想去看看亲人,也不成了。”
朱棣又喃喃道:“朕在想你,也天天想着你姐。”
方誉不明就里,又问:“我姐?”
云起眼圈便红了。
拓跋锋松了手,把马缰交到云起手中,从怀里抽出横笛,笛声响彻天地,大漠孤月,朗静悬空,风起无尘,朵颜三卫似有背井离乡之感,一齐抬头遥望东面的一轮满月。
笛声悠悠,正是一曲“故人离”,云起思绪万千,惆怅难耐,许久后待得曲声渐不可闻,方道:“以后罢。方誉,告诉皇上……”
“……以后他人少的时候,来咱家里喝茶,我还是欢迎的。”
朱棣沉吟片刻,对方誉笑道:“爱卿,朕写道文书给你带回去?”
方誉道:“文书?”
朱棣笑道:“对呀。”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羊皮纸,身侧亲卫便送上墨条,朱棣摘下头盔,垫着平整的一面,抱着方誉,俯身就着月光断断续续地在马背上写着。
方誉在朱棣怀抱里只觉暧昧得很,格格笑道:“写什么呀——以朕毕生,大明千秋万代,兵不犯……克鲁伦河?”
朱棣贴着方誉的脸,在方誉耳上亲了亲,笑道:“你这么小就识字?读书了不曾?”
方誉答道:“读了!云叔和我媳妇儿都教我念书……”
朱棣诧道:“哟,还有媳妇儿呢。”
方誉又笑道:“皇上字真丑。”
“嗯。”朱棣一本正经地点头,签字画押,又道:“朕小时候没读几本书,就一痞子,后来徐皇后逼着朕念,朕才学了些字。”
方誉道:“我知道,皇后是云叔他姐!”
朱棣唏嘘道:“你要好好念书,你爹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知道么?”说着摸了摸方誉的头,将那张羊皮纸仔细折好,塞进他怀里。
朱棣道:“方誉,帮我问问你云叔,锦衣卫让涂明接任正使可好?”
方誉还未出声,云起已道:“方誉,你告诉皇上,涂明、孙韬都不成,新来那纪纲可以。他若不想东厂坐大,就得启用纪纲。”
朱棣又道:“方誉,再帮我问问你云叔,徐皇后按理是庶出之女,不入钟离祖坟……”
云起道:“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葬在北平罢,清明回去时也近点。”
朱棣长叹一声,道:“谢了。”
朱棣斟酌良久,最后问道:“方誉,再帮我问问,又胖又瘸的小子,与又俊又痞的那小子……哪个像样?”
云起朗声道:“臣不敢管皇上家事。”
朱棣淡淡道:“方誉,他本来就是朕的家里人,俩小子都是他亲外甥,你说他说这话可笑不可笑?”
方誉一头雾水道:“啥?”
云起冷笑道:“方誉,你爹争了一辈子,争得十族也被……争的不就是个立嫡么?皇上咋又糊涂了呢?”
方誉忙道:“我知道!自古君王立嫡子!否则便是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而事不成……”
朱棣脸色微有点不好看,答道:“朕知道了。”
一路行来,已是月上中天,戈壁滩处明军盼到了朱棣回归,钟声鸣起,士卒高声喊叫,将领匆忙率军来迎。
朵颜三卫终于与大部队汇合了。
朱棣驻马于沙漠中,像是还想说点什么。
云起已道:“方誉,铁券拿出来,还给皇上!”
方誉伸手入怀,却被朱棣按着,片刻后,朱棣俯身,闭上双眼,轻轻地,专注地,吻了吻方誉的唇。
方誉涨红了脸,道:“呸!我有人了!”
朱棣笑道:“朕知道你心里有人了,朕的心意,你留着玩罢。”
继而将方誉赶了下马,一扬马鞭,喝道:“驾——!”
朵颜三卫汇入明军大队中,命令传下全军,二十万浩浩荡荡开拔,转向东长城,绕道从嘉峪关入关。
云起与拓跋锋掉头回了克鲁伦河绿洲区域,那处正式划为突厥人的家园。
云起展开朱棣写的羊皮纸,那上面竟是订的万世合约,朱棣更以血指印替代传国玉玺,按在了签字处。
历永乐,宣德,万历,嘉靖乃至崇祯年间,明军再不犯克鲁伦河以北一带,直至满清李自成起义,清兵入关突厥人方再度开始了大迁徙。
春去夏来,河流两岸水草丰盛,牛羊成群,绿草在夏风中如翻涌不息。
羊群如珍珠般咩咩叫着散向远方,云起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叼着根草根躺在干草堆上。
拓跋锋背倚干草堆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地念道:“是年董卓败亡……李……这个字怎么念?”
“斗大的字不识一箩。”云起嘲道。
拓跋锋仰头“呜呜——”地嗥了几声,正色道:“头狼不识字,但养得起媳妇儿。”
云起笑了起来,道:“啥时候进关一趟?带方夫人买点胭脂水粉儿啥的,也买点零嘴儿吃。”
拓跋锋哼哼道:“听说狗皇帝编了本永乐大典,现中原繁华得很,都说是永乐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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