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没见过那般奇形的怪瘤,长得好似个粪坨儿。
若在平时见到此等怪瘤,他定是要喷笑出去的。可此时,他只觉得手脚的力气都被抽了干净,只能如一堆肉一般软绵绵地瘫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妖魔拨开茂密的蒿草,一步步向这个方向走来。
休要靠近休得向前别过来……徐十三惊得死死闭上眼,在心中默念“急急如律令”,可那走过蒿草的“沙沙”声却越来越迫近。
此时,就算借徐十三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睁开眼看那双头异形的妖怪,只是拼了命儿地从“阿弥陀佛”念到“天灵灵地灵灵”。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如来佛祖观音菩萨都给他念了个遍儿,也没见到半个天兵天将或是土地老爷现身保他一保。而那越来越迫近的脚步声,终于从“沙沙”转到了“嗒”——那表示着,妖怪已经踏上了这块青石铺就的坟冢。
横竖都是死,与其被妖怪拆解入腹,还不如最后一搏!自知活命无望的徐十三,咬紧了牙关,而先前消散在九霄云外的力气也在顷刻间被速速召唤归位。
使出了全身力气,徐十三一个挺身,正想纵身一跃、一头撞向那妖魔的方向,可就在他直了身却还未来得及迈出一步的时候,直觉得双腿似有万根针扎、无蚁咬嗜——“咚——”的一声。那是徐十三重重摔在坟冢青石板上的声音。
脑中似有钟鸣,眼前无数金星。蒙胧之间,徐十三隐约觉着,那妖魔蹲在他身边,似乎在打量他。
完了,妖怪是要吃了他了。徐十三在心中发出悲鸣。可或许是人将死时,反而无所畏惧,此时的他惊然想起“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两句,就算要死也得死得有尊严,绝不能让妖怪看扁!
“好……好妖法……”冲着金星飞舞下妖怪大致所在的方向,他使出剩下的全部力气,想挤出一抹无畏的笑。
“你是傻的吗?”
竟然是个女妖怪,声音还不难听。正当徐十三在心中如此评价的时候,只听女妖继续道:“就算你练青蛙跳,也犯不着一头往石碑上撞啊。难道是小儿麻痹了不成?”
“噗——”徐十三听得一口血喷出去,咬了牙,他恨声道:“就算有病,也该是你这个把大粪顶头上的女妖怪病得更厉害!”
刹那间,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有杀气,如此感受到的徐十三,努力睁大眼想看清现下形势,却看见月光下一柄铁锹闪着银霜,正向他砸来——又是“咚”一声,后脑勺一疼,眼前一黑。然后,世界清净了。
徐十三是被挖土的声音吵醒的。原本睡得正香甜的他,觉得四肢百骸无一不放松,正舒坦得很,却听见不断有“铿”、“铿”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反反复复,甚是扰耳。他不禁皱了眉头,希望那个扰人清梦的家伙能良心发现,还他一个清净。然而事与愿违,那声响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越发有劲儿了。想也不想地,他忍不住吼出声来:“还有完没完啊!吵死人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边吼着,徐十三直起身子想找人算账。可刚睁了眼,就见月光下一个黑衣女子维持着挖土的动作,偏头沉着脸望他。这个时候,徐十三才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显然,他方才错将这女人看成妖怪了。只因她身背铁锹,在暗夜中被他误以为是第二个脑袋。而现在于清明的月光下,他才看清她头上那被他误以为是怪瘤的东西,其实是盘起的头发,只是那形状的确奇特了些。
“好差的品味。”徐十三撇了撇嘴,不留情面地发出如此的恶评。一想到先前被这女人吓了个半死,就觉得窝火。这女人,三更半夜不睡觉,到墓地里折腾些什么,难道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吗?
见他一副忿忿的表情,那女子淡淡地瞥去一眼,“醒得倒快,早知我该下手再重些。”
耶耶耶?好一个恶女!打人在先已是不该,可她非但不知道歉,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这也太太太……太嚣张了吧!哪里来的山野村姑,如此野蛮!
徐十三瞪大了眼,义愤填膺地辩道,争取以理服人:“姑娘,这三更半夜的,不好好在家待着,却来这等荒山野岭晃悠,成何体统?再者,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能随意伤人?好在在下并非计较之人,就此罢了,不予追究,你速速回家去吧!”
由指责转化为劝导,徐十三不禁对自己心胸如此广阔而感到骄傲,一种伟大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在乐陶陶地自我欣赏了半晌之后,他转而面向对方,期待从她脸上看到感动与赞叹的神情。然而,再次事与愿违的是,徐十三非但没能从对方的面容上读出崇拜的意味,反而见到一双漠视的眼。
那女子也不答话,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即便低下头去,继续她的挖坑大计。
徐十三讨了个没趣,只有摸摸鼻子一边待着去了。
一时间,静谧的暗夜之中,只听得铁锹敲击着泥土的声音,这倒给这空旷阴森的荒坟之中,凭添上一丝活气。虽然坟地仍旧是那个坟地,虽然仍旧处在夜半时分,但见那女子一下又一下地挖掘着,徐十三觉得这荒郊野岭的,似乎没有先前那般可怕了。
好歹是多了个大活人儿,这让徐十三安心了不少。想到这里,他舒了一口气,倒开始感谢起那黑衣女子来。而之前发生的矛盾,也就不那么值得在意了。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个大男人,干看着女子累死累活地挖地做事,这怎么也看不过去啊。
“咳,”徐十三清了清喉咙,好心地想要帮上一把,“这位姑娘,可需在下搭把手?”
“好啊。”那女子竟连客套话也没一句,毫不犹豫地将铁锹抛给了他,“看着,接好了!”
“啊?!”万没想到她竟然那么干脆地就将活儿转手给他,徐十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曾经打中他的头的“凶器”,再度直冲着他的脑门飞来。这吓得他往后连退数步,好不容易才避了开去,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来,又让徐十三心里有点不痛快了,不由得小声嘟囔了一句“好蛮的女人”。可是,先前话已经说出了口,想到男子汉大丈夫岂有食言之理,他只有不情不愿地拾起了地上的铁锹,晃晃悠悠地走到那女子面前,“该往哪儿挖?”
“这里。”女子也不多话,只用脚尖点了点地,指示位置。
“哦。”徐十三想也没想地应了声,使足了劲儿就把锹子往地上砸。可刚挖了两下,却又突然觉得心里有点毛毛的,说不上来的滋味。好似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可偏生就是想不起来。
总觉得怪寒碜的。徐十三一边挖一边这么觉着。突然,心头有什么闪过,让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愣了一愣后,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继而忍不住惊叫出声:“这下面是个坟啊!”
“是啊,没错。”那女子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番从容的回答让徐十三几欲昏厥。“锒铛”一声丢开了手中的罪证,他慌乱地向后连跳了好几步想从坟头的范围退出去。手忙脚乱、慌慌张张的后果,就是脚下一绊,一头栽倒在坟堆旁,仆倒在地。
徐十三忙不迭地想站起身子,可刚将脸孔从泥土中拔出来,就见眼前赫然一尊清冷石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骇人。他顿时觉得身上一凉,汗如雨下,霎时间全身力气尽数流失,便这般伏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喂,”那女子倒好像没事人一样,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胳膊,“不就是一个坟头嘛,至于吓成这样?”
“什么叫‘只不过’?”徐十三大叫出声,手脚并用地好容易直起了身,随即将眼瞪得老大,怒道,“你竟然让我去挖坟?!”
“那又怎样?”她淡道,瞥了他一眼。那表情好像在说,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倒是徐十三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了。
“你你你你你……咳,咳咳!”他一时为之气结,被呛得咳了数声,这才缓过气来,“你不知道这是打扰死者安眠,会遭报应的吗?你你你,难道你三更半夜来这儿,就是为了挖坟头?”
“这是自然。”
如此毫不犹豫的答案,在徐十三听来格外刺耳。他一手捂住胸口,向后倒退了三大步,另一手指向她,痛心疾首道:“天理昭昭,你就不怕报应吗?掘人坟墓,这简直是有违伦常,于理不合,于情更不可无道无德无情无义泯灭天良……”
听他一股脑儿向倒豆子似的报出一长串成语,那女子也不生气,反而抱着双手闲闲地添了一句:“你还有‘丧尽天良’没说。”
“哦,对,还有这个,多谢提醒。”徐十三下意识地道了谢,可刚说出口又觉着不对,转而皱眉望向她,“你这是什么态度?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啊!别人这么说你,你就不觉得愧疚吗?”
“有甚好愧?早就听习惯了,”她淡淡地咧了咧嘴角,“还有什么‘心狠手辣阴险残忍无恶不作’……”
“等等,打住!”一长串的贬义词听得徐十三瞠目结舌,而且越听还越觉得有种奇妙的熟悉感,“我怎么觉得这些个词儿怎地那么耳熟呢?”
面对徐十三的疑问,那女子也没言语,只是有些好笑地撇了撇嘴,望着他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这番表情,在徐十三眼中更显得诡异,一不留神就让他右眼皮子乱跳。
心狠手辣……无恶不作……黑衣女子……夜半……荒野……挖坟头……
这几个词儿排列起来,带给徐十三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地,他将两眼越瞪越大,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她,“你你你……难道你……”
声音颤抖着,徐十三像秋日风中的落叶一般打着哆嗦。身体似乎不受控制了,不由得突然腿一软,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原……原来……难道你就是那个,九……九九……九……”
“算你还有点见识,”那女子扯了扯嘴角,一抹似笑非笑在月光下更显诡异,“我便是‘九幽鬼姬’许一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