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之前有三个孩子,我,水北和小虎,都是男孩儿,以至于刚刚降生到这世上的白雨柔成了家里的小公主,长辈们的心头肉。特别是我外婆,很高兴,因为对于外婆来说,这个自己最不争气,惹了最多麻烦的儿子终于长大了,终于有了自己的女儿。
可是,难道水北在外婆心里,就是属于大舅没长大时,年轻时任性的产物么?任性的抱回来?任性的丢掉?
当时,大舅二婚之后,水北从外婆家那栋破旧的两层小楼里搬了出来,搬去了大舅的新房里去。但是,按着外婆说的,水北的性子野了,呆不住在家里了,就像一只学会了捕猎的小猎豹,离开了家族,一个人出去闯天下了。
事情发生的那天,我下了课,坐车到外婆家吃饭。我走到外婆家的路口,看到水北一个人徘徊在十字路口上。外婆家和大舅的新房很近,水北一会朝外婆家的方向走,又退了几步,然后又面向大舅的新家的方向,却没有迈开一步。
我当时看到他,心想,或许他两个地方都不想去,或者,更因为,两个地方他都想去,可是似乎那两个地方都接受不了他。
那天正值冬季,他穿着一个黑色的带帽的短款羽绒服,带着一条黄色格子的样貌围巾,半张脸埋在了围巾里,微微有些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左眼。
我穿过马路,跑到他跟前,跟他挥了挥手,打了个招呼,道:“水北,你在这里干吗?”
“等你。”水北回道,双手插在饱暖的羽绒服的口袋里,似乎很冷的样子。
“呆这里等我干吗?”我反问道。
我发现他羽绒服后面的帽子没有翻好,便抬手把他的帽子弄平。
“等你带我进去。”水北回答道,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任何一丝的光。
他似乎很害怕一个人踏进外婆家或者大舅家,他似乎很害怕一个人去面对那一切,面对板着脸,拿着鸡毛掸子的外婆,面对大舅的新家庭以及那个睡在摇篮里的妹妹,白雨柔。
看着比我稍稍有些矮的水北,我只是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揉乱了他那头栗色又柔顺的头发,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傻瓜,走,我带你回家。”
我迈着步子往前走,他则低着头,驼着背跟着我走了一路。
那年苏州的冬天异常的冷,那天巷子里的几个污水塘被冻住了,脚踩在单薄的冰上,发出一声声脆响。等我们走到外婆家的时候,外婆正抱着白雨柔和新舅妈坐在客厅里,和我母亲他们聊着天。
见我们来,家里的新成员新舅妈便跟我和水北打了个招呼,然后看着水北,说道:
“水北啊,你回来了啊。”
新舅妈不似之前大舅妈王玉娥那么的高调,小舅妈那么的惹人讨厌,虽然长相丑了些,但我看的出来,她是真心想跟大舅好好过日子,真心把水北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
“恩。奶奶,阿姨,婶婶。”
水北说着,压低了声线,依次把家里的长辈称呼了一遍。
即便大舅和新舅妈结婚了一年,水北也不会称呼新舅妈为妈妈,至多叫她声阿姨,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只有那个漂亮风骚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雨柔,你水北哥哥回来啦。”
新舅妈抱起了还是米其林星人的白雨柔,走到水北的面前,而白雨柔看到水北,只是伸出了小手,笑了起来。水北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而坐在摇椅上的外婆只是催着大家快点进去吃饭,没有和水北打一声招呼。
那天小舅妈他们一家来的特别晚,当我们已经坐在饭桌上吃饭的时候,小舅和小舅妈才领着白寅迟迟赶来。白寅是个聪明的孩子,因为他们家的基因优秀,父亲是外科医生,母亲是大学讲师,但是白寅是个很懒的小孩子,以至于他小学的时候,成绩就不怎么好,常常要去补课老师家补课。
那天小舅妈板着张脸,脸色很难看,似乎所有人都欠了她钱一样,而当时剃着圆寸的小虎皱着眉头,撅着嘴巴,看起来是和小舅妈刚吵过一架。
“哎哟,我们家小虎怎么了啊,怎么看上去不大高兴啊?”我母亲问着。
小虎不回答,而小舅妈推了推小虎,然后笑着回答道:“数学考试没考好,在补课老师家被老师说了几句。这小子就是说不起,你瞧瞧这样子。”
当时,外婆应该也看出来小虎和小舅妈闹得不愉快,便招了招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好声好气的唤道:“来,小虎,坐到奶奶旁边来。”
站在小虎身后的小舅妈一边帮他把背在书包上的书包拿了下来,一边推了推他,道:“怎么这么没礼貌,快叫人。”
小虎扭着身子,嘴巴翘的很高,像一只可笑的鸭子,然后依着座位的顺序唤着:“爷爷,奶奶,伯伯,伯母,姑妈,姑丈,山南哥哥。”
水北坐在我和我父亲的中间,而那天小虎却跳过了水北,没有叫他。
小舅妈看到了坐在我旁边的水北,脸色一变,估计也没想到那天正好水北在,便捏了捏小虎脸上的肉,道:“水北哥哥呢,你怎么不叫水北哥哥?”
被小舅妈这么一吼,小虎便哭闹起来,然后说出了一句我们所有人都预料不及的话。
小虎一把推开了小舅妈,哭喊道:“你自己跟我说他不是我哥哥,让我不要和他玩,现在又要我叫他哥哥,你是不是有毛病?”
闻言,在场的人,除了水北,都抽了一口凉气,而小舅妈见情况快要发展到自己控制不住的情况,只是赏了小虎一个耳光,让他住嘴,不要再说下去了。可是,被宠坏的小虎就像一只张张牙舞爪的小老虎,把所有人都藏在心里的那个大秘密,一五一十的抖了出来。
“你跟我说的啊,水北哥就是被大伯从路上抱回来的。”
以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学生身份站着的小虎信誓旦旦的说着,诚然,他的一字一句,都没有错,都是真真的事实,可是向来被家人捧在手心里的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在场的人,包括我,都看着水北,而水北只是一个人低着头,夹着菜,闷头吃饭。
见水北不说话,小舅妈把赖在地上闹别扭的小虎一把拎了起来,丢进了外婆和外公的房间,准备好好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整个饭桌上是一片死寂,除了水北,没有人在动筷子。水北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询问到底怎么回事。我倒是希望他能闹腾些,能哭,能闹,能叫,能问这世界,为什么要待他这么不公平,可是,他始终保持缄默。
良久,我记得是我那个向来不说话的小舅先开的口,他当时抿了口酒,劝慰道:
“水北,小虎还是个孩子,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水北没有抬头,只是默声吃下了最后一口饭,喝下最后一碗汤,然后看着一桌子的人,冷冷说道:“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说完,他执起挂在椅背上的羽绒服,套在身上,无论大家怎么叫他喊他,他只是固执的一个人往风雪中走去。
“我就说,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纸包不住火。”
外婆看着水北离去的身影,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明明还在吃饭,整个人看上去却疲惫的不行。
我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披上外套,往外面冲去,无论母亲怎么唤我名字,叫我回去,我都不听。可是,当我追出路口的时候,我的眼前有飘零的白色大雪,有飞驰而过的车,刺眼的车灯,行走的路人,却没有水北的影子。我呼天喊地,呼他的性,唤他的名,可是回应我的除了风声,车鸣声和人们的笑声。
我一直在想,水北会离开,大概是由于自己心里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怨气在一刻爆发,踏上了东去的道路。那天,我正好在学校的图书馆复习理论法学,突然,手机就响了起来。我看了来电显示,是水北,便套了件格子大衣,走到图书馆的外面,去接电话。那天是个大雪天,整个苏城都被白雪覆盖,像一个着着素色白衣的美娇娘。
水北没事是不会打我电话的,一旦他打我电话,那便说明他是有急事了。
“喂。”我对着话筒说道。
“喂,你在哪儿呢?”电话那头的水北问我。
我听到从他那边传来很吵闹的声音,似乎他正在一条车水马龙的马路上走。
“敬文图书馆。”我回答道。
“东校区那个是吗?”水北问着我。
“恩,怎么了?”我问道。
“我现在在相门桥上,马上就到了,你等等我。”
当时他正在感冒,带着鼻音的声音又轻又若,让人觉得心疼。
我站在敬文图书馆的门口,看着外面的那下着大雪的天,心里想着水北到底找我什么事?
没过多久,旅行箱的轮子发出的声音唤醒了我,我抬首看去,水北一个人撑着一顶明黄色的长柄雨伞,穿着一件白色的呢绒大衣,黑色的九分裤,黑色的马丁靴,裹着一条深蓝色的针织围脖,而他的另一只手里拉着一只黑色的行李箱。
行李箱小小的,差不多只有二十二寸,带不走什么东西。
他站在雪里,看着我,而我看到他手里的那只行李箱,心里有些不好的念想,只是冒着雪冲到他面前,小声问道:“怎么了?”
我对他很少大吼大叫,因为这个世界上朝他怒吼过,辱骂过他的人实在太多了。
“来道别。”水北说完,低下头,垂眸淡笑。
当时,我整个人的脑袋都空白了,我只是看着那个比我稍微矮一些的他,任凭雪打在我的头发和脸上,笑着说道:“我记得今天不是愚人节。”
闻言,水北摇了摇头,摘下了手上的手套,从单肩包里取出了钱包了,而一张蓝色的动车车票静静的躺在他的钱包里。
那是一张单程票,有去无回。
“为什么?”我问道。
我想问他,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家,为什么离开我?
“昨天爸爸,不,白子清先生已经打电话跟我说明了一切了。李山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