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仓皇地环顾四周,看到某个东西,有着宛如雕刻般的曲线。路彦将抽出来的课本塞入抽屉,然后奔向教室后方的窗帘。他用充满灰尘味的布料缠住身体,紧紧抓住窗帘。教室里很暗,躲起来的话或许不会被发现。
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有两个,接连闯入教室里,路彦躲在窗帘之中不停发抖。啪铛、啪铛——某个人似乎用力撞到什么。「妈的!」男人怒吼一声,接着是一个小小的哀号声。
桌子「砰」的一声倒下,发出剧烈的声响,接着是争执声。他们在吵架吗?但好像又不完全是这样,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于是,路彦从窗帘的缝隙偷偷窥探外面:横倒在门口附近的桌子,讲台前争执的人影,偌大的人影猛然将手挥下。那声音听起来很痛,让路彦不自觉地瑟缩一下。
「快交出来,蠢女人!」
动手打人的是男人,被打的大概是女人。她被男人揪住长发,在地上拖拽着。
「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垂着头,乞求男人原谅。路彦听过她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女人不停道歉。但即使她苦苦求饶,男人仍然不断踹她蜷缩成一团的背,下手毫不留情。
「你把那个藏在哪里?」
路彦已看清楚男人的脸。他的年纪约二十岁左右,下巴长着短短的胡渣,两耳都戴有许多耳环,沉甸甸地摇晃着。
「我还你……我会还你,请不要再打了,我的肚子好痛。」
路彦很笃定那是齐藤的声音。他的同班同学——齐藤仁美。
「你放在哪里?」
「……桌子里。」
「桌子?」男人歪着嘴,一脚踢飞身旁的桌子。桌子「兵」的一声发出巨大声响,横倒在地。
「老子怎么知道你的桌子是哪一张!」
齐藤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从讲台正前方的自己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像纸袋一样的东西。男人一把夺走纸袋,用力扯破袋子,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包裹。
「就会给我惹麻烦!」
男人咂舌说道,将手中的小包裹拿到脸前。就在此时,齐藤猛然推撞男人,男人因齐藤冷不防的反击而跌坐在桌子上。路彦看到齐藤一度跪趴在男人身旁,旋即又跑到窗畔。
「贱货!」男人的怒吼声传来。
寒冷的空气流泻进来,树叶沙沙作响。在开敞的窗户前,齐藤的长发仿佛小时候阅读的童话:故事里出现的怪物一样,大大摆动着。
「不要过来!」
齐藤背对着男人,手抓着窗框大叫。本来宛如一只狮子要朝前扑去的男人,动作戛然而止。
「你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她的声音在颤抖。
「死给我看?」
男人扬起下颚,笑得肩膀不停颤动。路彦的背脊打了个冷颤。
不行、不行……这时候不能笑啊,不能取笑齐藤。不然……不然的话……
「你想死就去死啊。」
言语宛如一把利刃。
「不过,把那个东西留下!」
泫然欲泣的表情从齐藤脸上消失,换上像人偶一样平板的表情。她脸上不带任何感情,撕破手中的小包裹,接着将右手伸到窗外,只见砂一般的粉末稀稀落落地飞散。 「你、你竟敢……」
在被男人抓住之前,齐藤像猫一样一脚蹬上窗沿,仿佛被吸引似地消失在窗户的另一端。
简直像梦一般的景象之后,「咚」的钝重声传来。这是现实,是结果。
「真的假的啊!」
男人跑到窗际,向下探望。
「别、别开玩笑了!」
男人下意识地后退,在转身的同时自教室飞奔而出。「哒、哒」的脚步发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风声中。
发抖的手紧紧抓住的窗帘微微摇晃,路彦用不停打颤的双腿走近窗边。
齐藤就倒卧在高大的榆树下用红砖瓦砌成的花圃里。她的脸庞朝下,有一半的身体落在花圃上,一动也不动,仿佛一具人形模待儿。
她死了,一定死了。
「啊、啊、啊……」
接连冲口而出的话语并未构成任何意义,路彦张着闭不起来的嘴,一路碰撞着桌子离开教室。起初只是快步走,但在不知不觉间变成拔腿狂奔。他跑下楼梯,差点就要跌倒,尽管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还是继续跑。
活着的自己不停奔跑,但是,齐藤已经死了。
路彦来的时候是从学校后方的小门偷偷溜进来。因为小门的锁坏了,所以不用冒险越过正门的栅栏也能轻松进出学校。大部分的学生都知道这件事。此外,若要进入校舍,就要从东侧走廊上右边数来第三个窗户。这扇窗总是没有上锁。在某部分的学生之间,这是不言自明的秘密。不过,在长尾告诉路彦之前,他从来不晓得这些事。
路彦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哪里离开学校。他似乎是循着来时路离开的,不过不是很肯定。待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间上学时会路过的便利商店前。他的肩膀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听到哈哈大笑的声音,并且见到距离便利商店入口有点远的地方,有个人靠在建筑物的墙壁上在讲手机。他看过那个人,大概是同一所国中的吧。
几分钟之前,同校的齐藤仁美才刚死亡,但那个人居然像笨蛋一样哈哈大笑。路彦忽然觉得很难受、很不甘心,只能狠狠地咬紧牙关。
来到要进入住宅区前的地方时,他发现主要干道旁的人行道上有座公共电话。他一边惊讶这种地方竟然会有公共电话,同时毫不犹豫地冲进电话亭、拿起话筒、按下红色按钮。连上一一九的总机之后,他的心脏鼓噪得几乎要跳出来。
「乌谷第二国中里有人死了……她是被杀的。」
在对方回应之前,路彦使将电话挂断。挂断电话后,他拿着话筒的手仍不住发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因为寒冷,还是出于恐惧。
回到家里,玄关的灯是亮的。父亲还没有回家。他打开门,不发出一点声响,悄悄进入屋内。客厅跟他出门时一样,流泻出电视的声音。
他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进入自己位于二楼房间的那一瞬间,浑身力气猛然被抽干,路彦倒卧在床上。他将脸埋入柔软的床单里,仿佛夜晚的学校、殴打人的男人、从窗户一跃而下的齐藤,这全都变成一场梦。
他恍惚地思考起死亡的意义:明天可以不用去学校,不用再念书,什么都不用再思考。总觉得好像可以变得很轻松。
选择死亡的齐藤,让人一跃而下的冲动,推波助澜的言语……对了,他忽然想到今天的第五、六节课的家政课是料理实习。放学后,留在教室里的三个女生在聊实习课上做甜点的事。
「今天真是糟透了!都是埴轮(注1〕没有看好烤箱,我们这组的杯子蛋糕才会有一半都烤焦。」(注1 日本的古坟里或其周遭的土制装饰品。)
「我知道。那真是太过分了,她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埴轮」是齐藤的绰号。一开始是某人说齐藤长得很像社会课本照片中的埴轮,后来这个绰号就这么固定下来。
「明明只让她负责注意烤箱和收拾东西而已。」
「咦?那家伙没有做面团吗?」
「因为大家都说不想吃埴轮碰过的东西嘛!」和埴轮同组的女生噘起嘴说。
「我懂!」其他人随声附和,笑成一团。当然,齐藤并不在场。
「她真的长得很丑耶!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很火大。」
「虽然她很瘦,就像皮包骨一样,好像骷髅头。」
齐藤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成为众矢之的,并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事。
路彦收拾好东西,来到走廊。
他的心脏漏了一拍。因为当事人正微微低着头,站在讲台侧边的门前。门内正在大合唱她的坏话,连门外都听得到。齐藤和路彦四目相接,旋即别开目光,往走廊的另一头奔去。
虽然齐藤的鼻子有点塌,脸上还有雀斑,但路彦不认为齐藤长得像大家所说的那么丑。她并没有错,什么错也没有……这是路彦唯一确信的一件事。
风将窗户吹得喀哒作响。虽然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但路彦还是睡不着。即使闭上眼,他还是会回想起来,同样的景象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脑海中上演——齐藤跳跃的瞬间,仿佛长出翅膀、从窗户飞出去的瞬间。但是,人类的背后没有长翅膀,所以她坠落了,向下坠去。
齐藤并不是想飞。路彦在破晓时分发现她其实是想坠落的。
这时,蓝白色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射入。
◇◆◇
这世上即使有一个人死了,早晨仍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是二月寒冷的早晨。走到外面,呵出的气息还会冻成白雾。即使戴上手套,指尖仍冷得刺骨。
齐藤身亡的事在晨间新闻被播报出来。路彦没有看到新闻,不过在吃完早餐后,母亲婉转地告诉他这件事。老实说,他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所以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母亲大概是误以为他因为同学猝死而受到打击,打量他的脸一会儿后担心地问:「今天要不要请假?」
才刚踏出家门一步,路彦忽然觉得去学校是一件很恐怖的事。那似乎是对于某种可能发生的变化而产生的难以言喻恐惧。
他路过昨天晚上打电话的那座公共电话亭。一走过车站前,便有一群穿着同样制服的人往相同方向迈进,自己也加入其中。
「喂,加纳。」
昨天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许多事,都随着那一声呼喊烟消云散。路彦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视野旋即被长尾健太魁梧的身躯填满。光是看到长尾眯细的双眼和心情恶劣的嘴角,就让路彦吓得心脏也为之颤抖。
「早安。」路彦畏畏缩缩地打招呼,但长尾毫不理会,只是态度傲慢地问:「我的课本呢?」
「对不起。」
「对不起个头啦!就是因为我今天会被点到,所以才叫你去拿我的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