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地辨析,等到他能够完全清明地下床走动时,已是两周过去了。
“陌红,今天感觉怎么样?”
洛梧笑吟吟地拿出一枕白布棉垫,准备替他号脉。
洛梧每日都会背着药箱来凌府看柳陌红,说是探病,还不如说是玩耍比较贴切。
和柳陌红熟识之后,他便开始直呼其名,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好多了,只是伤口有些痒。”柳陌红如实答道。
洛梧撩开锦被看了看,说道:“结的痂已经快脱完了,新肉长出来,自然是会痒的。千万别去挠,挠破了留的伤可就得留一辈子了。”
“洛梧……”柳陌红可怜巴巴地望向他:“我什么时候可以重新开始练功?两周多不练,我怕……”
“唔,这个嘛,还得登上几天。”洛梧托着下巴沉吟道:“你烧刚退不久,底子虚得很,连路也不宜多走,更别说练功了,至少要再等上一周。”
“还要再等一周啊……”柳陌红苦恼地皱起眉来:“要是耽误了练功怎么办……”
“怕什么,你唱得那么好,歇个两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洛梧不以为然道,又开始眯起眼笑起来:“再说,你要是唱不了戏了,就叫凌将军养你呗。”
“你瞎说什么!”柳陌红心下猛然一条,面色已是白了三分:“这里不是玉梨园,你说话别这么随意……”
“陌红,你在害怕什么?”
洛梧面上仍是一片笑意,眼神却倏地犀利起来。
“凌将军对你的好仍谁都能猜到是什么意思,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洛梧放柔了口气,又说道:“你这么一味被动地逃避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柳陌红语塞,几度张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啊?”洛梧蹙眉道:“若不喜欢,你大可以和他挑明了说,凌将军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他不会让你难堪的。”
“洛梧,你不懂的。”
柳陌红勉强一笑,话语中却是满满的酸涩:“不可能的……像我这种身份的人,不可能……有未来的。”
——这是他在玉梨园中从懵懂稚子长到如今,唯一确定的事。
断袖娈童之风从古吹到今从未停歇,尤在这戏院子中愈演愈盛。
戏子们身段柔软纤细,面容姣好清秀,不知多少有说不得的癖好的达官老爷们寻乐子都爱往戏院子里钻,偏偏戏子又是低贱卑微的命,玉梨园还好,洪莲在上海滩颇吃得开,但别的小戏班里这些腌臜之事早已是屡见不鲜。
那些逝去的戏子们的亡灵,是否也会夜夜在那早已无人的空旷戏台上再唱一出《游园》,想起当日满座衣冠胜雪的繁华场面?
而那出《游园》,惊的是谁的前尘绮梦,伤的又是谁的流离哀魂?
这些都是戏班子里心照不宣的秘事,染着欲望的肮脏颜色,在这纸醉金迷的颓靡下腐朽出破败凄凉的沉香。
“……随你怎么想吧。”洛梧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道:“不过,陌红,我真的不信凌将军会是那样的人。”
“为什么?”柳陌红笑得悲艳:“你又怎么知道?”
“他的眼睛太深,我看不透。”洛梧却是异常认真地说道:“但是通常拥有这种眼睛的人,一旦对某个人上了心,便是真心。”
柳陌红仍只是笑,笑出了眼中浮华过眼千帆尽处的苍凉。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洛梧也撇开了话题:“你身子骨弱,别想这些伤神的事了。闷气郁结于心,更要不得。对了,你不是想要练功么,虽然不能下床,但躺在床上唱几句,也算不得荒废了吧。”
“我怕吵到凌将军。”柳陌红微垂了头道:“我住来凌府已是叨扰了,怎么能再吵着别人。”
他垂头处露出一小截儿如玉脖颈,透着蜜样的光泽,看得洛梧也是心中一荡,细密的长睫低低掩住杏眸,偏又漏出几分水光,面上绯红淡淡渐染,让洛梧无端端地想起一句“恰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般不胜娇羞”。
“我想这世上,还没人能把柳老板的戏当成是叨扰吧。”
话音未落门便被人拉开了,凌霄城眸光暗暗地看着床上垂着头的柳陌红,沉声开口道:“就连我亦知,柳老板的戏在上海滩可是一票难求。”
“将军说笑了。”柳陌红一惊,慌忙抬起头来:“不过是些靡靡之音,入不得将军的耳的……”
洛梧掩了唇笑得眉眼弯弯:“正好,陌红正愁着找不到地方练功呢,不如将军就把你的公文军务拿到这房里来,每日听他给你唱一曲解解乏,岂非乐事?”
“这怎么可以!”柳陌红大失惊色,脱口而出道:“将军公务繁忙,我……”
“这样也好。”凌霄城看着他一张俏脸由白转红,才不急不缓地开口道:“还是洛大夫想得周到。”
“过奖过奖,那我就先告辞了。”洛梧笑眯眯地站起身来,看了看柳陌红急得涌上了一片水光潋滟的杏眸,贴近了他悄悄附耳道:“这房间是凌将军的寝卧吧,凌府可是没有客房的,陌红……凌将军这两周晚上,该不会是去柴房睡得吧?”
柳陌红一颤,等回过神来,那自来熟得令人无话可说的少年早已溜出了门去。
黄昏的夕照斜斜的映入室内,将凌霄城衬得像是神祗般俊美如铸。几杆疏影,惊了一栖鸦雀,院中的槐柳皆已是荫荫遮蔽、枝叶茂盛,满窗翠绿筛过昏金日光,暮春将过,却是要入夏了。
——洛梧说得不错,这近半月来,凌霄城与他的确是夜夜同榻而眠。
只不过最初几日他病得昏迷不请,后来才发觉凌霄城是在他熟睡之后才会歇息,每日晨光未露、他还在好梦之中时便已起身,自然是无甚感觉。
但,这却是他无法否认的事实……
他和这个上海滩帝王一般的人物,竟在同一张床上,睡了两周。
“怎么,柳老板不打算唱一曲么?”凌霄城靠着床前的乌木凳坐了,好整以暇地看着床上那男子窘迫得呐呐地说不出话,最后连露在外面的脖颈也泛出了微微粉红,煞是可爱。
“这不过是洛梧的玩笑之言,将军不必当真……”
——想了好半天才挤出这么微弱的一句。
“可是,我当真了。”凌霄城淡淡勾了勾唇,“柳老板该不会是不愿意为在下唱一曲吧?”
“怎么会……”柳陌红急急辩驳道:“只是好几日没练功了,我怕我唱不好,况且没有笙弦相和、挽花踩步,就这么清唱怕是怠慢了将军……”
“无妨,”凌霄城眸中的光越来越深:“柳老板清唱一曲,也必定是绕梁余音。”
“可……”柳陌红慌乱中对上那点墨透漆的黑眸,反倒平静了下来,终究是妥协了,问道:“……将军想要听什么?”
柳陌红挑眉一笑,“《思凡》。”
“元朝《忍字记》中载,‘有上方贪狼星,不听我佛讲经说法,起一念思凡之心……’”凌霄城的声音低下来,再低下来,听得人心头一荡缓缓散开温碎涟漪:“柳老板,便唱这一曲吧。”
贪狼星暗,一念思凡。
思这红尘十丈浮华烟火,便弃了清净佛法执妄入凡。
“这一出……我唱不好。”
柳陌红垂睫一颤,推脱道:“这要女子唱了才好听,将军换一出吧。”
“怕是换不了了。”凌霄城笑意深深:“连罗汉也忍不住思这俗世凡尘,一念已入,又岂是轻易能够换得了的?”
“好了……不逗你了。”凌霄城好笑地看着柳陌红快把自己的头埋到胸前了,抑了笑意道:“上药吧。不过,柳老板可莫忘了,还欠着在下一曲。”
柳陌红这才轻轻舒一口气,扬起盈盈笑意道:“这是自然,等陌红伤好后,必定为将军献丑一出。”
凌霄城看着他的笑呼吸一滞,拿出描着点点细琐寒梅的药瓶,掀开床上人身上的锦被。
为了防止伤口发炎,下半身未着寸缕,多年勤以练功的修长双腿纤细笔直,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凌霄城眼下,竟让他下腹一紧。
不知道吻上去会是怎样的美好……
想归想,他还是压下了心头那团火,指腹沾着墨绿的药膏轻轻覆上已经脱痂的伤处,新生出的嫩肉细滑如上好的暖玉,丝绸一样在他指下柔柔地颤动着。
梅花的浅香如同一缕丝线从各个角落缝隙中缠绕过来,牵扯着人的嗅觉,轻易便扰了魂魄,缚了心神。
“每天躺在床上,会无聊么?”
凌霄城随意扯了话头,想分散开注意。
不然……他就快忍不住了。
“不会,”柳陌红全然不知他心中汹涌的澎湃暗潮,轻声答道:“将军让杨大哥送了很多戏折话本来,下午还有洛梧来陪我说话,偶尔还能去院里走走,怎么会无聊呢。”
“……杨大哥?”凌霄城薄薄的唇弯出一抹微细的弧度,并未放过这一称呼的差别:“你和杨海倒是熟识得很快。”
守在门外的杨海不知何故觉得一股寒气贴背蹿开。
“杨大哥人很和善,他不让我叫他杨先生,我又不能直接叫……”柳陌红越说越小声,惴惴不安地看着凌霄城,似乎在揣摩他话中的怒意,却又不知道凌霄城究竟为何生气。
凌霄城心下失笑,手指轻柔地摩挲过整条匀称细腻的小腿,又问道:“在这里还住得惯么?会不会觉得太安静了?”
“杨大哥和秦叔对我都很好,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太吵了反而不好。”
“真的?不觉得太冷清了么?”
凌霄城不依不饶地问道。
“有时……也会觉得冷清了点……”柳陌红参不透他为何老是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放,只好顺了他的话答着。
“洛大夫说得果真没错。”凌霄城的眼中立刻蕴起了三分浅笑,“那今后我便在这房中办公吧。”
“……啊?”
柳陌红呆呆地看着他,杏核似的清亮双眸瞪得滚圆,真真像只被人吓住了的猫儿。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