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小花园的时候,我看见了父亲。
我愣住了。
父亲,他的头发何时花白了,记忆中乌黑的头发竟然从鬓侧、额前、头顶,层层叠叠的斑白?他的眼睛可曾混浊?那一双精光四射而又雷厉风行的眼?他什么时候爬满了一脸的皱纹?印象中那精悍果敢的脸居然就这样被岁月切割成了奇形怪状的沟壑?
父亲,他原来有这么老的么?他原来有这么瘦的么?
我站在那里,仿佛脚下生了根,半寸也挪动不得,直到速冻饺子在阳光下溶化的水气打湿了我的裤腿。
这一刻,我心中的全副武装统统败下阵来,一溃千里。
还要什么好计较?还有什么好计较。他,面前这个已是垂垂老态的男人,是我的父亲,父亲,我想和他较什么劲儿呢?我曾经想从他那里要回些什么说法呢?
现在这个满面颓败的老人,哪里还有当初叱咤风云的气势呢?
我的喉头哽咽了,多少年的耿耿于怀,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站在原地,我做深呼吸,确定自己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才慢慢的走上前去。
“爸,”我说,“爸,你在这儿干嘛呢?”
父亲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盯了我半晌,看着他风中拂动的白发,我的心中一阵酸楚。
“杨洋,是杨洋阿,我都没有看出来啊。”父亲的话语中几多感概几多失落,“回来了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父亲站起身来,有些缓慢的向家中走去,我想伸手扶住他,却不知为何又缩了回来。
他以前走路有这么慢的么?我只记得小时候我总是跟不上他的步子,因此被骂也是常有的事,他什么时候突然步子迈得这么小了呢?
正在想着,父亲突然一个趔趄,原来是踢到了不知谁搬开的井盖子。
我伸手扶住他,他眯着眼睛,回头看我一眼,还好,父亲的眼中依然有不逊于当年的气势,我淡淡地说,“我刚下飞机就被姐打发出来买东西,脚还麻得很呢。”
父亲哼了一声,“飞机,又不安全又贵,还是火车好。咱道北人,铁路边儿长大,就应该坐火车,赶什么时髦,坐飞机?!”
我点头称是,慢慢的扶着他往回走,心中波涛汹涌却仿佛都平静了下来,原来道北的路这样长。过往的那些年浑浑噩噩,经过一条条路口,好像却都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只是一直,一直陪着父亲从小花园往回走而已。
晚饭难得我们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饺子。父亲喜欢吃羊肉馅的,我喜欢牛肉馅,姐姐则是纯素。席间大家对饺子馅的味道和皮的薄厚说三道四,间或还有姐姐对窦文涛言辞举措极尽讽刺挖苦之能的激扬指点,倒也其乐融融。
我最受不了姐姐这点,看不惯便不要看,遥控器在手中换来换去还是卫视,啧啧声不绝于耳偏偏看的兴高采烈。依她的观点“观摩是为了更好的批驳”,哪一天窦文涛要是不见了没准儿她还会失落,我问她,你可是爱上这个四眼?我不喜欢眼镜。
姐姐边吃芒果便说,可是?你看你姐夫就不戴眼镜。
父亲重重的咳嗽一声,我只得装作没有听见,心里却仿佛有些不是滋味。
我差点都忘记了,那时候父亲的愤怒与不屑。我是想要忘却,我终于是记得原来自己是儿子;可是父亲呢?他可还认为我是他的儿子?或者在他眼里我仍是“羞了先人”?
心里突然就这样沉甸甸起来,直到我听见窗台上轻轻的“亢啷”声,像是极小极碎的石子砸在窗框上的声音,不由得心中一动。
我起身,自言自语道,我去倒一下垃圾。
家里是小独栋,本来是准备出租的,尽管租金不高可没什么神经正常的人愿意租道北区的房子,更别说是和铁头家合住。
我拎了垃圾袋下楼,走到拐角的时候果然是有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斜斜的靠在墙上。
“你怎么不回去?”
“外面凉快呢,我吹吹风。”
我白他一眼,真是个混蛋东西,全家人为了他人仰马翻,他倒是好整以暇劳神在在,实在是欠揍。
“真的真的,天上有星星,有些年头不见了。”
我将信将疑,这两年这片儿污染格外严重,确实很少见到星星。
舒炜趁势将我手中的垃圾袋夺了过来,一手拽着我袖子,“来来来,院子里看的比较清楚。”
今晚的夜色确实明朗,很多认识不认识的星星在天空闪啊闪眨啊眨的,我眯着眼睛忍不住抿抿嘴。
“怎么?”
“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空荡荡的学校操场,就咱们俩看动画片入迷的傻瓜在那里练三步上篮。结果有个傻瓜中的傻瓜在明亮的夜色下跳起来才发现原来篮筐早就被人拆了,狠狠的摔在地上。”
那天的星星,也是这么亮。
舒炜皱着眉毛,“你咋不记我点好呢? 比如因为你追的教导主任满校跑的事儿?”
“好意思说!打那以后全校一个月没人敢和我说一句话。”
真的,好像是因为考试给人家传条子的事情,那个刚刚军专业不知道铁二中“水深水浅”的教导主任坚决要给我们每人一个处分。其余几个被逮住的学生相约去掀了他们家平房屋顶,只有舒炜半夜说找主任坦白问题,拎了把菜刀吓得主任鬼哭狼嚎满校跑,第二天就取消了我们的处分,从此后谁再提“管”字扭头就走,直至毕业都躲着我。
“那是他们没种,你看我不是一直敢和你说话。”
我没吭声,自顾自沉浸在对往事的缅怀中;直到终于发觉原来蹲在离垃圾箱不远的地方仰头看星星的我们着实有些傻才站起身来。
“你箱子里放的是什么?”
他还是懒懒散散的笑着,“什么箱子啊,刚回来的是你,我有什么箱子?”
“少给我装蒜!就是在北京我见你的时候提的那个黑色的箱子,警察问了我好几次了,你到底干什么了?”
“就是换洗衣物呗,能有什么?他们小题大做。”
我动也不动的直视他的眼睛,舒炜看我交叉双臂站在他面前,脸色也慢慢的严肃起来。
“咋?杨洋,你连哥都不相信啦,哥不会做对不起你们的事儿的,这你总该信的吧。”
这我倒是相信,可是……
看到我的脸色渐渐缓和,舒炜上前一步揽住我的肩膀,“放心吧杨洋,放心吧,我没事儿,真的没事儿。”
他的话语里没有我所期待的疏解我内心困惑的安宁,还是我始终隐隐怀疑?只是我没有推开他,这个时候,在我身心皆疲惫的这个时候,让那些一直以来所谓的谨慎与忐忑统统都滚开好了,就让我放肆一回吧。
不知道过了过久,直到我感觉风吹得有些冷了,才轻轻的说,“咱们上去吧,我这个垃圾倒的时间也太长了些。”
舒炜叹口气,放开了手,我们俩安静的走上楼,连脚步声都格外清晰,好像要烙进心底去一般。
我暗暗下了决心,他不告诉我也无妨,反正以他所有担子一人扛的性子,我愿也没打算他会同我说什么,我自己打听便是了。
出乎意料的,见到我们一起出现的父亲竟然没有说什么,姐姐自然更不会吭声了,她继续其乐无穷的与电视机里的人斗嘴,见到舒炜,也只是淡淡地一句,“给你削了瓜,赶紧吃,不然一会儿招小飞虫。”
我非常不理解姐姐,白天看起来她明明是很担心,为什么看到舒炜却偏偏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是孕妇都是这样?还是我姐姐特殊?
父亲问,“又找你去说什么?”
“还不是老样子。”舒炜将身上那件烟色的外套挂在衣架上,“翻来覆去那些个事儿,我什么时候走的,什么时候回来。箱子什么时候不见了,怎么又回来了。咳,我看他们就是找不到做事儿的主拿老百姓出气罢了。”
不动声色的,我发现姐姐看了他一眼。
父亲哼了一声,“反正咱道北的都他妈不是好人。”
舒炜将一个切分好的芒果递给父亲,“爸,人家不是冲着你来的。”
父亲吹胡子瞪眼睛,“那是冲着谁?你?!哼,你还嫩呢。我一把年纪,什么没见过,穆梓沁打什么主意我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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