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面的时候,川穹不屑地说:“乔青,你不就是要养条狗么?犯得着这么大费周章的么?”
乔青蹙着眉,闷声道:“怎么了?谁让你不肯让我养。”
川穹白他一眼,“滚你的。”
乔青忽然挠了下头,说:“对了,你的分配重新调整了。”
“调整?”川穹挑了下眉,其实他已经上了小半个月的班了,自从送走了徐小宁,川穹就在新二村街道办事处当了一名街道生产组临时工人,负责一份麻绳加工的工作,每天在通锦桥下那条臭水沟里日复一日机械地翻踩打磨并包装麻绳,每月有19元的工资收入,虽然苦点累点,但是川穹没有怨言,以他的家庭成分,能有工作去支付徐小宁的生活费,他已经很满足了。
“对,调你去棉纺织印染厂——”乔青专心致志地看着鱼竿说,他这个人不仅气质独特,就连爱好也奇怪,喜欢读书,听古典乐,喝茶,下棋,每个周末来找川穹钓鱼,活得像是七老八十的人。
川穹异常警觉地打量了一下乔青,“你干的?”
“嗯!”乔青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受不了每次找你的时候,都要闻着那股臭水沟的味道。”
“我又没求你来。”
“啧,你这个人——”乔青盯着水塘,问他:“你去不去?不去就是不服从组织安排。”
“我不去。”川穹斩钉截铁地说。
乔青回过头,冷眼看着他,川穹觉得自己的心跳又一次加快了,他知道乔青生气了。虽然当棉纺厂的工人比搓麻绳好多了,但他就是不愿受乔青的恩惠,纵然他们地位不同,但最起码川穹觉得在自尊面前,他并没有比乔青低多少,可是要接受了乔青的好意,川穹立即有了种抬不起头的感觉。
“你这人可真不识抬举!”乔青跳起来,一脚踢翻了鱼桶,从兜里掏出根香烟叼在嘴上,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最后站定了,一脚踢在了川穹腿上,恨恨地说:“你真是块茅坑里的石头。”
看着乔青的举动,川穹有些诧异,他认识乔青这么久了,从来没见他不镇定过,不管出多大的事情,乔青都会四平八稳地坐着,然后慢吞吞地教训手下:“多大点事情,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有什么问题可以找组织上解决,你看,组织上不是正给你在解决问题么,瞧这一脑门汗,急什么……”反倒今天,两句话没说上就急赤白脸的。
“喂,乔青——”川穹瞥了一眼乔青的鱼竿,“有鱼了!”
“去他妈的鱼!”乔青飞起一脚,踢飞了鱼竿,气急败坏地指着川穹骂:“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全成都老子能看上眼的有几个?老子长这么大可真没教什么朋友,交了你这么一个还跟我较劲,我就帮你安排工作怎么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在黑市上倒鸡贩蛋还周末出去扛麻包,你不就是为了给徐小宁攒钱么?你瞧你那个脸色,都他妈的绿了!饿的吧?哪个不知道跟着我乔青的人出去都是风光抖擞的,就你他妈的能丢人!都不嫌寒碜的……”
川穹自顾自地扶起鱼桶,又摆正乔青的鱼竿,这才一本正经地说:“我以为什么事呢,原来是嫌我给你丢人……”
乔青顿时气结,他蹲到川穹跟前,仔仔细细瞧着他,最后忍不住笑了,川穹看着他这副模样,也禁不住笑了,笑了好一阵子,乔青终于又坐回了鱼竿边上,好脾气地说:“川穹,跟你说正事呢,这几年你打岔的本事是见长了……在棉纺厂当了二级工能赚个五六十,这点钱你省着点,也够你跟徐小宁的开销了,黑市上的事情,你继续干着,麻包就算了,你扛不住——”
“你怎么知道我扛麻包?”川穹好奇地问。
乔青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倒是想不知道呢!可架不住王建设天天在我旁边唠叨,一日三次,比他在单位汇报工作积极多了。”
“啧——你真是混大了,哪都有耳目。”川穹打趣道。
“少扯淡了,棉纺厂你到底去不去?”
“去,你乔青的心意我还是要领的——”说着话,川穹觉得有些忐忑,说乔青重义气也好,心善也好,对他有点太好了,但偏偏还没办法能拒绝,“不去的话就成了不服从组织安排了。”
乔青这才满意了,他咕咕囔囔道:“你他妈早答应不就完了吗?老子的鱼——还有……”乔青望着远方湖畔青山,漠然地说:“我给你买了把小提琴,你隔壁不是有个姓张的么?我看到好几次了,你总在他家门口听他拉小提琴,你说过徐小宁喜欢听那东西,不如你自己学吧,学好了拉给徐小宁听,顺便我也能听听。”
川穹愣了下,心底有些暖,有这样一个朋友,不可谓不好。
17
17、第十七章 。。。
1975的冬天是个滴水成冰的冬天,一直冷到了76年1月。川穹起身看了看徐小宁,然后帮他拉了下被子,徐小宁一放假就回到了成都,两个人腻在一起总也不觉得烦,就连起床的时候,川穹都要拨一拨徐小宁的额发,生怕他睡得不舒服。
清晨,川穹蹲在地上漱口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平日里没完没了播着火药味十足的“反击右倾翻案风”文章的各单位高音喇叭出乎寻常的平静,川穹觉得有些忐忑,这些高音喇叭和各项运动如影随形,它忽然停了却让人莫名紧张起来,接着没多久,从城内各地突然传来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低沉的声音:“……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杰出的共产主义战士周恩来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1976年1月8日9时57分逝世,享年78岁……”随着轰鸣的哀乐声,川穹一下子愣住了,失了手,杯子在地上翻滚出去……怎么就这么突然呢?
几天前,川穹还就这个问题和乔青讨论过,因为周总理在四届人大会上作了《政府工作报告》和会见了罗马尼亚客人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乔青说,这种大人物如果悄然无声了,要么就是划到毛主席对立路线上了,要么,就是得了重病。没想到短短数天就传出了总理逝世的噩耗!
川穹定了定神,迅速跑进屋喊醒了徐小宁,睡梦中的徐小宁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到一身寒气的川穹脸色异常凝重,眼眶都红了,徐小宁忙问:“怎么了?”
“总理去世了。”
接着,徐小宁立即清醒了,他听到了高音大喇叭里放出的哀乐,然后迅速红了眼眶,失声痛哭,他抽抽搭搭地吊住川穹的膀子,急促地说:“怎么会呢?怎么能这么突然?”川穹摸着徐小宁的头发,虽然没有掉出泪来,但眼眶也涨得发酸,周总理走了啊,这个国家的天又该是什么颜色呢?作为一个黑五类的家庭出身的子女,川穹鲜少议论政事,亦很少参加活动,但纵然是这样,川穹还是在心底无限地爱戴着总理,他是撑着国家大厦的最后一根柱子,柱子倒了,大厦塌了,大厦下的人还能活么?
“小宁。”川穹揉了下鼻子,“我先去单位,有事回来再说,估计今天不稳当,你最好在家呆着,哪也别去。”
“嗯。”徐小宁泪眼模糊地看了下川穹,川穹把他塞回了被窝,心里沉甸甸地出了门,然后迎头就撞上了骑自行车而来的乔青。
“这么早?”
“就找你呢!”乔青一头大汗。
“找我?”川穹不解地问,“找我做什么?”
“其实总理去世的事情,我昨晚就知道了,我家老爷子在家喝了一夜的闷酒——”乔青掏出根烟,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接着说:“昨天该哭的都哭完了,今天就合计着一起悼念,我想起你毛笔字写的好,所以让你去写一些标语——还有,厂里的假我已经请好了,你别管了……”说完,乔青把自行车往川穹手里一塞,说:“走啊!骡马市那边,我找了个地方……”
川穹应了一声,整整一天,川穹觉得自己失了魂魄,除了难受就是发傻,仿佛世界末日一般。当晚,写了整整一天标语的川穹最后累得连笔都提不起来,然后跟着乔青去贴标语,骡马市一带的居民大楼和春熙路的大小商店,白花挽幛铺天盖地,川穹和乔青并肩走着,乔青忽然说:“不知道我死了,会不会有这么多人惦记着。”
川穹沉默着,实在没心情跟乔青聊这个。
“喂,你会惦记着我么?”
川穹一回头,乔青落在三步外,还没等川穹回答,乔青又开始自嘲,“我真无聊。”
那一个傍晚,乔青和川穹再没有交谈,川穹觉得,在沉重的哀思中生活仿佛失去了心气,浑浑噩噩,说句话都费力。
1月10日,青龙街大墙上贴出了一篇《悼总理》祭文,没多久,文化宫原庐山照像馆贴出的《给邓颖超同志的一封公开信》,总府街、春熙路、盐市口等地段也出现了悼总理的诗词文章。
1月15日,大学生上街游行沿途播放悼念总理的文章,飞撒传单,张贴大字报大标语。
……
那一夜,川穹和徐小宁平躺在床上,川穹说:“小宁,你努力读书吧,我听乔青说有什么留学生,国家可以给送到外国去求学——”
“为什么要去外国呢?”徐小宁说,“帝国主义……”
没等徐小宁说完,川穹就翻了个身,他真的厌倦充满运动的生活了,他只是想找个地方读书,对于政治,川穹并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他听乔青说过了,1月10号省委办公厅电话通知说支持悼念活动,11号又改成了可以摆遗像但不设灵堂,13号治丧委员会又说不能派人到京参加追悼会,不组织吊唁,不戴黑纱,不开追悼会,到了14号再一次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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