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究竟有哪儿不行。这件事在心里转久了,一些违和的东西慢慢就模糊了。
他习惯性地又拨了一次号码,这一次机械的女声像之前的许多一次一样告诉他,对方停机了。
或许,这样也好。断了就断了吧。
他吹了一会儿冷风,起身把窗关好。
这次如果再生病,不会有人来照顾他了。
然而想是这样想,到底有些不死心。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下班开车总是有意无意从年晓米单位门口走,纠结见了面该说什么,想来想去想不出,就祈祷那今天先别撞见吧,可是又隐隐地期待着,尽管这期待一次也没有实现过。
淇淇这一天像往常一样是最后一个,老师早就对他不耐烦,把他托付给园门口传达室的老大爷。六点天开始擦黑,他那个忙得要死的爹看样子是又把他给忘了。
他坐在传达室门口的小马扎上,脖子抻得像只小小的猫鼬,望眼欲穿地等着他爹或者那个穿高跟鞋老是走不稳路的大姐姐来接他。
不过惊喜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呈现的。
年晓米背着个包匆匆往家赶,郝帅那个不长进的最近谈了个女朋友,今晚要来家里做客,他央求年晓米下班去圣贝诺买个水果蛋糕带回来,年晓米说没问题啊。去了一看我勒个去,那么小一个蛋糕一百五十几块,他平时身上没多少现金,店里又不能刷卡,摸遍全身才付了帐,裤兜里只剩下两毛钱。
他抱着那个金贵的盒子迎风流泪地往家走,发誓回去要虚报应付账款把损友狠狠削一顿。
正在脑补把某人按在地上爆锤的时候,听见有嫩嫩的声音在叫他:“叔叔,小米叔叔!”
年晓米抬头一看,大事不好,忘了淇淇的幼儿园在这边!
他第一个反应是千万不要撞见沈嘉文,于是抱着箱子迅速溜到最近的店铺门里。
隔着玻璃小心翼翼地往外瞅,马路上空空荡荡的,幼儿园门口连辆自行车都没有。年晓米苦笑着蹲下来,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
神经病年晓米同志在店员诡异目光的注视下赔笑着跑出去,反正总要过马路,既然没车,从这里穿过去也一样。他慢悠悠地往对面走,心里抽了自己几十个耳光,有病,脑子抽了,然后那个嫩嫩的声音又想起来,带着哭腔:“叔叔叔叔……”
年晓米抬头四下张望,没有人啊。
“叔叔我在这里!”
年晓米低头,看见一个小小的黑影扒在幼儿园门口的铁栅栏下面,可怜兮兮的模样。
他心里跟着一抽,老大爷叼着烟斗出来:“你是家长?赶紧把孩子领走,这都几点了!”
年晓米看看淇淇用那张和沈嘉文越来越相似的小脸期待地望着他,犹豫了好久,狠狠心:“我……我不是孩子家长……”
老大爷翻了个白眼,把手一背,进屋去了。
淇淇的眼泪跟变戏法似的,哗地一下就淌下来了。年晓米最见不得小孩子哭,赶紧单手把孩子圈进怀里,哄了又哄。淇淇抱着他的胳膊,好一会才安静下来,抽抽搭搭地指控:“你们都不要我啦……”
年晓米说不会不会,你爸爸只是很忙而已。
淇淇拿小脑袋拱他,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看着年晓米:“叔叔,我饿了。”
年晓米摸摸裤兜,两个一毛硬币孤零零地摊在手心里。他揉揉额角,把淇淇抱到小马扎上,打开了蛋糕盒子。
小孩子都爱这些甜蜜香软的食物,水果蛋糕上缀满五颜六色的水果,年晓米帮淇淇戴好一起性手套,蹲在一边摸摸他:“吃吧。”
淇淇抓起最大的一块黄桃,颤巍巍地递到年晓米嘴边:“叔叔吃。”
年晓米摇摇头:“你吃吧。”
他看着小东西嘴角很快沾满奶油,摸摸他软软的小脸蛋,忽然想起沈嘉文落在自己脸上的拳头。不知道淇淇长大了会不会像他爸爸一样,知道了他是个同性恋以后,也会对他投以厌恶的目光。
淇淇不明所以的抬头看他,把被掰得已经乱套了的蛋糕递到他嘴边,满脸期待。
年晓米心情复杂地咬了一口,是挺好吃的,难怪卖得贵。他看看表,想起郝帅的叮嘱,忽然打了个喷嚏。
淇淇感到落在自己头顶软软的亲吻,年晓米摸摸他的小卷毛,笑着挥挥手,小东西以他超于同龄人的领悟能力意识到,他又被抛弃了!
他抱着蛋糕盒子追在年晓米后头,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忙碌”的大人跑进夜色里不见了。他看看手里的蛋糕和空荡荡的大门,再一次嚎啕大哭起来。
沈嘉文赶到幼儿园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的小儿子抱着个盒子坐在小马扎上发呆,沈嘉文走过去想把他抱起来,小东西抬头看他,两只眼睛都是红肿的,没有半点往日的欢喜。
沈嘉文对老大爷道谢,老头儿摆摆手:“叫他进屋等,说什么也不。下回早点来,这晚上越来越冷,冻病了算你的算我的。”言罢把门啪得一关,再不做理会。
沈嘉文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个剩了一半的蛋糕,他头痛地看着儿子:“谁给你的,不是告诉你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么……”
淇淇面无表情地盯着盒子:“小米叔叔给的。”
沈嘉文一愣,急切地拽住淇淇:“他人呢?”
“走啦!”小东西拿桃子似的眼睛翻了个白眼,然后有点伤心地低下头:“他也不要我啦,都不肯接我回家……”
沈嘉文心里就像被划了一下,一跳一跳地疼。半晌把淇淇抱起来:“下回见到他,一定要等到爸爸回来好么,爸爸有事跟他讲。”
淇淇好像明白了什么,突然在沈嘉文怀里生气地扭动起来:“爸爸你是不是做了坏事被讨厌啦呀!”
沈嘉文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解释,然而似乎也确实是这样,就诚实地点点头,淇淇哇地又一次嚎啕起来:“都怪你!坏爸爸!叔叔都不喜欢我啦!……”
沈嘉文安抚地拍了拍他:“没有,他这不是还给你买蛋糕了么。”说完自己心里忽然跟着一动。
他不知道怎么的,觉得自己明白年晓米现在的那些心思。那一直是个心很软的人。他在害怕见到自己,这能说明什么,说明对方还没有放下,说明自己还有时间好好把两个人之间的事理理清楚。
然而倘若都能理得清楚,也就称不上是纯粹的感情了。沈嘉文一向是个行动派,习惯先做能做的事,自己的想法一时看不分明,他决定先找到年晓米,或许见到人,有些事不用想也就清楚了。
可惜心想事成不过是人们挂在嘴边的吉利话。沈嘉文联系到了年晓米单位的财务部,接线的是个中年男人,惊讶地告诉他年晓米出差了,去外地收账,对方问他名字,沈嘉文没有回答,直接挂了电话。
挂完想起后悔,忘了问什么时候人能回来。
或许都是命,缘分尽了,没法强求。所以还是忘了吧。
倒霉催的是,上半身想忘的事,下半身却忘不了。一个年轻力壮没有老婆的男人,晚上躺在床上,实在难受得睡不着。他想他从前没有这样,操心的事那么多,也没有心情想这个,稀里糊涂地过着和尚的日子,也不觉得哪里不对。然而诸事尘埃落定,又恰逢重新开了荤,回头再想吃素,就太难过了。
更可气的是黑暗里他想不起别人,总是想起年晓米,想那些发生过的事,还有没发生的事,光怪陆离的幻境里,他把他弄得哭出来,匍匐在他脚边哀求,说喜欢,说一辈子。
但那不是真实,真实是,他腮边有血迹,大眼睛里都是泪水。不论多少次,他最后看他的目光都能让他从梦里惊醒,胸口痛得睡不下。
或许在孤独的夜晚,人类总是格外脆弱一些。白天他想不起这些,想起来也都是淡淡一过,不痛不痒。但是白天他还带着微笑或严厉的面具在外面穿梭。所以那不是真实。
真实是无法逃避无从掩饰的。你可以无视他或者拼命遮盖他,但他总能挑准人最脆弱的时候窜出来,把和着蜜的刀子插在人的心口上。
这是很久很久都没有感受过的事了。假装不在意,假装不理会,然而仅仅是一个背影一个笑容,都能让人欢喜得一遍遍回味。十几年前他能为一份虚假的爱情义无反顾,然而经历得多了,人反倒变得顾虑重重起来。可是没什么好顾虑的,他一遍一遍想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原来他凑过来亲吻他的样子就像许多年前的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他认真做事的模样,还是他抱着小家伙时那份温柔,或者那些骨子里的平静与温暖。爱情的地基从来都不会是爱情,可惜很多人并不明白这一点。
但他不是那个很多人。
他们合适的时间相逢,除去别人的目光,其实并没有其他束缚。所以干嘛不试一试呢。
至于别人,沈嘉文摁灭了烟头,去他妈的别人,老子跟谁在一起图的是自己过得舒坦,干别人鸟事。
年晓米是真的出差了,无比痛苦地跟在对方经理后面磨叽了将近十天,才要回来了三分之二的欠款。好在和部长交代的二分之一相比已经是超额完成任务了。拿到支票的时候他特别想把桌上的钢笔水抓起来倒在对方头上。
温柔都是表象,每个人心里都有暴力的一面。
可是回来后看到租住的小屋已经成功升级为猪窝后,年晓米终于爆发了。他拽住程序猿和郝帅的领子把正并肩做着少儿不宜之事的两只丢进阳台,挽起袖子开始收拾屋子。
等屋里总算能看清一二三的时候,才像开笼放鸽子似地把这两只从阳台里放了出来。
程序猿顶着一脑袋乱毛,衣裤不整地从年晓米身边飘过去,郝帅还蹲在阳台上。年晓米凑过去一看就炸了:“你怎么又开始抽烟!喂!”
郝帅回头看他,眼睛红得像兔子。年晓米蔫下去,陪他蹲下来:“怎么了?”说着还不死心地去抢好友手里的烟头。
郝帅任他抢去把烟头在地上摁灭了,揉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