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开始走菜了。
开胃菜是腌萝卜丁。卖相倒是很好,清清淡淡的,衬着几颗火红鲜艳的干辣椒,年晓米尝了一口,眉头皱起来,脆是脆,可是没有嚼劲,甜口的,吃起来嘴里有点发涩,很怪异。
沈嘉文注意到他的表情,赶忙问道:“菜有问题?”
一般人,别人请客,不好也要说好的,偏年晓米是个没心眼儿的,就实话实说了:“没我妈做的好吃。”
沈嘉文有点不高兴,倒不是因为年晓米说了实话。其实来知味居吃饭的,绝大部分都是有钱有权阶级。来这里吃,自然是吃最精最好的,这等开胃的小菜,很少有客人动筷。但是这不意味着后厨就可以不上心。精益求精,每一步都力求完美,这是沈嘉文对店里菜品的要求。看样子要跟总厨鲍师傅提一下了。想了想,就装作随意地问道:“那你家里的腌萝卜是怎样做的?”
年晓米兴高采烈地说开了:“挺简单的,就是这个季节,挑新鲜的青萝卜买,回来洗干净,带着皮,切成手指那么粗的条,放太阳底下晒,晒到干硬干硬的没有一点水,就收到棉布袋子里找干燥通风的地方挂起来,等入了冬,搁温水一泡,沥干了,放酱油,醋,辣椒油,香油一拌就行……”
沈嘉文听着听着,渐渐露出了微笑。年晓米说的法子他也想起来了,小时候奶奶就喜欢晒秋菜,不光萝卜,还有茄子,小黄瓜,豆角,大葱什么的。都是用差不多的办法。早些年物质没有现在这么丰富,冬天很难吃上新鲜的青菜,就用这种方式保存蔬菜。晒秋菜的日子总是忙碌又充实的,天高云淡的日子,空气都显得明亮,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和慈祥的奶奶一起为冬日准备食物的感觉,除了幸福,似乎没有其他词可以描述。
年晓米说着说着,感觉自己有点多话,慢慢住了嘴,不好意思地望向沈嘉文,却见那个男人嘴角微微翘着,眼神落在桌面某个点上,暖暖的,似乎陷入了某种愉快的回忆。
年晓米听到自己脑子里嗡地一声。
他低下头,心慌。握着竹筷的手有点发抖。服务员端了一碟水晶皮冻上来,年晓米夹了几次,滑溜溜的冻子都从竹筷上掉回盘子里。沈嘉文给淇淇挟了一块放进小碟里,回头见年晓米满脸通红地和那块皮冻较劲,不知怎么就觉得特别好笑,于是不动声色看着他。年晓米余光瞥见沈嘉文看戏的表情,越发紧张,筷子上的软而富有弹性的水晶冻子跳出去,在桌面上翻了几翻,噗地落到地上。
年晓米不知所措地望着服务员把东西收拾起来,忽然碟子里落进一块沾好酱汁的冻子。沈嘉文把公筷规规矩矩放好,笑眯眯地说:“夹冻子不能太用力。来,尝尝看,我从老昌饺子新挖来的师傅,做冷盘很拿手。”
于是年晓米笨拙地端着小碟把皮冻扒拉进嘴里,真的很好吃,香醋和蒜泥混着一点芝麻油,冻子在舌尖上很快化掉,留下满嘴的酸而凉的香。
味蕾受到刺激,年晓米很快清醒过来。心里不再那么乱套了,伸手又夹了一块。
菜一道道上,清蒸扇贝,蒜汁烧鹿唇,红烧鲍鱼扣辽参……年晓米舌头受到刺激,感觉自己慢慢分成了两个。
吃货年晓米幸福地往嘴里塞东西……这辈子估计也就只能吃这一次鹿唇吧,要抓紧……啊,鲍鱼和辽参可是大补啊,正好秋冬进补……这个贝好鲜好好吃……
会计年晓米默默地算着这顿饭的成本,开头的那壶茶应该是普洱,普洱这几年涨价涨得厉害……皮冻成本不高,可是做起来很费时,人工费应该很可观把……扇贝好像没有特别贵,但是在这种店里卖的话……鹿唇是很稀罕的东西,怎么估价啊……鲍鱼和辽参也好贵……这顿饭如果明码标价的话不知道我一个月工资够还是不够……天啊可千万别说要我自己付账……
沈嘉文喝了两口竹笋灵芝煲羊肚菌,身上有些冒汗。有心让服务员开空调,但看到儿子似乎是刚刚好的样子,就算了。于是双手交叉,抓起羊毛背心的下摆利落地一掀,服务生走上来接过。他随手扯开了白衬衫最上面的几粒扣子,挽了袖子,给淇淇舀了一盅雪梨百合甜汤,完全没注意到对面年晓米瞬间呆滞的神色。
之后的饭年晓米不知道是怎么吃完的。沈嘉文要送他回去,他支支吾吾地说不用。稀里糊涂地到家,也不开灯,一头倒在床上,满脑子依然是沈嘉文掀掉衣服扯松衣领的样子。他记得自己看到了那个男人的锁骨,平整有力,棱角分明。年晓米觉得自己身上又热又冷,心里一抽一抽的,难受得发抖。他钻进被子里,饱食感很快袭来,坠入混沌的梦境。
梦里有人紧紧抱着他,沉沉地压在他身上,身体被挤压,热得难受,脖颈上却落下凉丝丝的吻。年晓米又舒服又难过,心里的某个地方好像有什么要钻出来,疼痛,恐惧,却也夹着一点酸胀的满足。呼吸渐渐困难起来,年晓米呜咽一声,艰难地挣扎,换来的是更强烈的碾压和冲撞……最后有什么炙热的东西冲出去,他身上一轻,那个人手臂撑起离开他的身体,他茫然地抬眼……
沈嘉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年晓米一连好几天工作都不顺,好几笔分录记错,被部长骂得一脸血。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处在失重的状态;轻飘飘的,不着地。沈嘉文的影子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
晚上根本睡不好,那天的梦境一再在脑海里反复。每当年晓米想起自己那日清晨趴在床上,身下一滩湿漉漉的样子就羞得恨不得一头撞死。他活了二十几年,春梦从来都是光怪陆离又模糊不清的男人影子,这是头一遭梦到一个面孔清晰的人,最糟的是这人还是自己认识的。
睡不着觉的晚上人总是容易想起很多。年晓米想起他高中时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别人不同的事。那是他的物理老师,一个四十多岁,好脾气,爱唠叨的男人。年晓米不是那种聪明的小孩,至少在数理化上不是。说白了,他有点笨。物理什么的,对他而言就尤其艰难。但他想学医科,所以硬撑着不肯转文,花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功夫啃书本。一样是教理科的,数学老师就很凶,从来就没给过他好脸色,化学老师则视他如空气,从不肯让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但是那个物理老师一直对他很好,因为年晓米的确很努力。他手把手教他画受力分析,画电路图,喜欢在练习课上凑到年晓米身后看他做题。那是他高中班上唯一一个真心关怀他的老师。年晓米懵懵懂懂的,喜欢跟在那个老男人身后转悠,看到他,就会觉得自己有精神。
直到有一天,当他感觉到背后老师靠近的热气和淡淡的汗味儿时,下面苏醒了。
开始他只是奇怪,后来当类似的事一再发生时,他开始不安了。他的朋友们嬉笑着聊起女生的身材,甚至私底下传看大尺度的杂志时,年晓米有的只是惊慌。他慢慢开始明白只有自己是不同的。但是严格意义上讲,这份不同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他对物理老师似有若无的好感伴着高中生涯的结束而渐渐在时光中淡去。到了大学,年晓米有点内向,爱宅着,学学习,看看书,偶尔和饭友们出去打牙祭。一群单身青年嘻嘻哈哈地玩闹,也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他倒真是没觉出自己和他人有哪些不同。喜欢啊,爱啊,甚至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仿佛都是很遥远的事。
年晓米在黑暗里瞪着根本看不到的天花板,想自己究竟对沈嘉文是怎么回事。这个人和当年的老师带给他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在他面前,自己会不安,甚至手足无措。想起他温柔的神情,会让自己觉得温暖又难过。而自己总是忍不住幻想和他在一起的样子,明知是虚幻的,仍然让人感到喜悦和满足。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把半边脸埋进枕头里,有什么用呢,他和这个人的人生,几乎没有交集。
也许他可以辞职去知味居做会计。年晓米翻了个身,望向一片朦胧的窗子。但是人家并没有招工啊。而且看沈嘉文的样子,年晓米总觉得他大概不是个好相与的老板。说不定被剥削得比在公司还厉害呢……年晓米悄悄打了个哆嗦,他还要攒钱给妈妈换套大房子呢,这老房子已经住了二十多年了,供热管线一直没有改造,到了冬天没有暖气的时候,简直可以冻死人。他年轻,又是男的,火力旺,不怕。但是妈妈已经过五十岁了,这个年纪再不好好保养的话,身体会很快垮下去。年晓米抽了一下鼻子,嗓子里有点哽。他无法想象母亲离开后的样子,如果可以,他希望妈妈能够永远年轻健康。
北方的冬天来得早。沈嘉文的生意比夏天红火了很多。秋冬本来就是吃的季节,况且北方人不少有苦夏的毛病,暑天里吃不下东西,食欲都留给了秋冬。市里大力发展旅游业,雪景和冰景吸引了不少好奇的南方游客。非年非节跑出来玩的,都是些有钱有闲的人,沈嘉文在旅游部门有熟人,把广告做到了旅行社和主要景点,美其名曰:弘扬东北饮食文化。领导们哈哈,沈嘉文呵呵。彼此心照不宣。
不过比起顺利得几乎不用他怎么操心的事业,儿子这面就简直要让沈嘉文仰天长叹了。
淇淇出院之后,沈嘉文一直想尽办法讨儿子的欢心。幼儿园的伙食他不放心,饭菜都是从店里做,没时间时托付给助理小何,有时间的话自己亲自送过去。开始几次,淇淇是高兴的,一见他过来,眼睛会亮起来。沈嘉文看着小小的儿子握着白瓷的小勺,一口一口吃得香甜,自己心里软得跟什么似的。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天,老师一个电话把沈嘉文叫过去,说淇淇把小朋友打了。
沈嘉文急匆匆赶过去一看,宝宝又恢复到了从前那种面瘫的神情,不笑,不说话。对方看来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全在,守着个满手满脸血哇哇大哭的小胖墩儿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