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就跟郑乐回家了。
我在郑乐家吃了早饭,郑爷爷和奶奶都小心翼翼的劝我看开些。太奇怪了,我只是扭到了脖子,和看不看得开有什么关系。竟然连小绿都畏畏缩缩的躲在桌下,不来亲近我。
后来黄大婶来找我,我才看到除了小心翼翼以外其他的表情。
黄大婶一来就说:“你给婶子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拿你爷爷的钱去读书?”
我说:“难不成还能拿我爸的?我连他的钱影子都没看到过。”
黄大婶叹了口气:“禾子,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别骗婶子。我去你学校问了,有同学告诉我你早都去当混混了。”
我问谁说的,黄大婶给我形容了,果然是谢如玉那个变态。
我说:“那人和我有仇,是骗你们的。”顿了顿我又问:“我爷爷不知道吧。”
黄大婶为难地说:“当时是你爷爷吊着一口气,叫我去学校找你,婶子。。。。。。我对不起你爷爷,死也没能让他安心。”
后来我才知道,何止是没安心,爷爷听到我辍学当混混,当时就咽了气。
爷爷成分不好,不过实际上他还没来得及万恶,就已经被万恶了。身份没有错,错的是时代。爷爷挨批/斗的时候,他儿子是红卫/兵,爷爷脱了帽子务农的时候,他儿子是混混。他发誓要教孙子好好做人,他用棺材本供孙子读书,临终了别人告诉他“你孙子在外面当混混。”
我这一天,好像要把我一生的眼泪都流尽。
我告诉郑乐,我不想读书了。郑乐说,你想让你爷爷不安心吗,咱不仅要读,还要考大学!
我觉得那很遥远。
郑乐知道爷爷去世的消息都比我早,他是一到周末就赶了回来。他说他就知道,他不在我身边我要做傻事。
走的时候,郑乐给了我一百元钱。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都够买下我整个人了。爷爷每个月给我三十元钱,我都还能有剩。郑乐一下就给了我一百元钱,他说寒假他会再给我下学期的钱。
郑乐说:“我们是兄弟,我有汤喝就要让你有肉吃。”
我说:“你讲错了,应该是你有肉吃我才有汤喝。”
郑乐说他没讲错。
我让郑奶奶给我在衣服里面缝了个包,把钱藏在里面。
然后我回家了。郑奶奶还说:“禾子,待会儿回来吃午饭。”郑奶奶用的“回来”这个词。
我拐回家,刚跨进门就被踢了出去。
我爬起来,看到了我那个爸爸,爸爸说:“你野到哪里去了,老不死的在哪里。”
我说:“爷爷死了。”
爸爸眼睛都醉眯了,他说:“你再说一遍。”
我对他吼:“爷爷死了!”那是我第一次对他表现出不满。
他突然又给了我一脚。然后就骂骂咧咧的去睡觉了。我知道他听懂了。因为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坐到门槛上骂人。
他也知道不会有人来拉他进去了。
然后我听到他在里屋压抑的哭。
我觉得很恶心。
我最终还是回了学校,郑乐把我送到学校门口,他把我的包给我,说:“周末就呆在学校嘛,回我们家也行。实在难过可以来市里面找我。”
他怕我爸爸打我,他给我肚子上的伤抹药时一直在骂我爸爸是畜生。
其实我无所谓,我根本不在乎被不在乎的人伤害。
我回到宿舍的时候情绪还很低落,可能眼睛都是肿的。
然后我就遇到了谢如玉,谢如玉看我不高兴他就高兴起来了。他说:“看你表情就像死了爹一样。”
我说:“你不就是我爹吗。”
谢如玉被我哽到。林凌出来把谢如玉拉到一边,我听到林凌小声说:“他爷爷死了,他和他爷爷感情很深,你别去惹他了。”
谢如玉沉默一瞬,尤不甘心的说:“不就死了个爷爷嘛,切。”
我脑海里霎时就炸开了。一种谢如玉该去死的冲动,不可抑制的疯狂爆发而出。
我四顾一瞬,看到阳台的扫把,抢过去,拿起来,冲向谢如玉,毫无章法的乱打一气。
我一边打一边吼:“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其他人都被我的狰狞吓住了,谢如玉抱着头只知道躲,我疯狂的乱打,头,腰,背,哪里露出来抽哪里。那一瞬间我是真想抽死他。谢如玉被打得狠了哼都不哼一声,我却一边打他一边嚎。
后来还是其他人反应过来把我拉住。谢如玉的眼睛都气红了。可我根本不愿意考虑一切后果。只一边挣扎一边吼:“我杀不了你你就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可能他被我的狰狞吓住了,也可能他觉得不能那么便宜我。他站在那里没有动手。
我挣扎累了坐在地上,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林凌来劝我,不停地说不要伤心。
这简直可笑,他让我不要伤心。说的轻松。
我该如何不要伤心?
又或者这世界难道竟连伤心都不可以了吗?
我死死盯着谢如玉,我说:“我连我爷爷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爷爷用棺材钱供我读书,你却告诉他我去当混混去了。谢如玉你这个畜生。你真是个畜生!”
我一直在流泪,谢如玉就一直看着我。后来我就靠在地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在林凌的床上起来。他们看我睡着了,就把我抬到下铺的床上睡去了。
我去上课的时候迟到了,被老女人叫到办公室,我以为他要骂我,结果她关心的问我身体好些没。我才知道谢如玉给我请了假。老女人还说:“你看,你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和同学的关系自然就好了。不过呢,也别太努力伤了身体。”
我讨厌生命中那些自以为是的旁观者。再不关痛痒的关系也不能阻止他们对着别人的生命发表评论。这虚伪的关照实在使我觉得恶心。
周末的时候,谢如玉走到我面前来,磨磨蹭蹭半天说要去我家,去给我爷爷道歉。他说:“不枉你喊过我那么多次爸爸。”
那时候,不管多大仇多大怨,都还遵守江湖道义,老者为尊,死者为大。
我沉默的带着他,一路颠簸来到我爷爷坟前。
我跪下磕头,谢如玉也跟着跪下拜了几拜,然后他站起来,顾不上拍裤子上的泥土。
他开口大大方方的说:“你是萧禾的爷爷,也就是我爸爸,爸爸你放心,我会照顾萧禾的。”他说完从书包里摸出两个苹果。我想,爷爷生前没吃过苹果,死了却吃上了。可是我又有点担心爷爷的牙咬不动。
接着我往家里走,谢如玉不声不响的跟着我。我回到家,刚进门,还没看清楚屋里情形,一只脚就飞了出来,着陆点是我的肚皮,我听见身后嗖的一声,谢如玉闪到一边去了,我第一反应是:好快的速度!还没等我有第二反应,我已经“砰”的一声磕在地上了。
我想,幸好我家穷,还是泥地,要是水泥地,我迟早都磕傻了。
我觉得我这个爸爸可能有点神经病,他对很多事情都有些偏执,比如喝酒,比如骂我妈,比如守在门口踹我肚皮。
我抬起头就看到我爸爸离开的两只脚。谢如玉在一旁凑过来拉起我,问:“这是哪个。”
我说:“是神经病。”
谢如玉手还有点抖,我心里觉得好笑,可能他自以为平时打人已经够狠了,结果和我这个爸爸一比简直像在抚摸。
接下来我再没有回过家。其实那也不算家了,没有爷爷,只有个神经病守在门口踹我肚皮。
其实,如果我能预见我以后的生活,我就会知道,穷尽一生,我再没能拥有一个真正的家。
寒假的时候郑乐还给我补课,又给了我一百元。加上之前的一百,我基本没怎么用,我在学校吃的饭都是我那个“爸爸”付的钱。
小的时候,我理所当然的认为,我家比郑家穷我营养不良,我比郑乐矮小是理所当然的,我比郑乐矮小,郑乐照顾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后来我又认为谢如玉是我爸爸,他给我付钱是理所当然的。
我长大后,才知道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理所当然。
作者有话要说: 简直忍不住就会越写越快!噢漏不能这样!不能又写成故事梗概!!!!
这两天在看加缪萨特简直忍不住就要受影响。但我并不是想写什么荒谬啊摔!
☆、第七章
我考了和郑乐同一所高中。我初三毕业的时候,住进了郑家。
我觉得我自己就像郑乐的童养媳。
以前我们院子里的黄大爷就有一个童养媳。还没等到黄大爷长大就自己偷吃鸡蛋噎死了。
我想我的处境大概还是要比童养媳好的。
郑乐的爸爸我很小的时候见过。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在外面打工赚了钱,就回来做点小生意。他对我很好,我叫他郑叔叔,郑叔叔说,以前他和我爸爸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说起我爸爸现在,他摇摇头,叹口气:“你爸就是死心眼,喜欢上了就是一辈子。世界上哪里有一辈子的事来呢。你可别像你爸爸,自己毁了,家也毁了。”
我那个爸爸的婆娘自己跑了,郑叔叔却是自己把自己的婆娘赶跑的。他又娶了个年轻的。后来生了个妹妹。
他的新老婆姓曹,我叫她曹阿姨。他们的女儿叫郑愉,比郑乐小十岁。
郑乐让我住进他们家,吃穿住都和他一起,我起初不愿意。我怕不习惯,不习惯接受这么一个大家庭,但是郑乐坚决不让我回家和爸爸住,还吓我说,说不定哪天我就被我那个爸爸踢死了,连尸体长虫了都不会有人发现。
我最终还是住进了他们家,两相比较取其优吧。
再说有什么不习惯的呢,俄国那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说吗,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我觉得住进郑家的我确实挺卑鄙的,所以我应该会习惯的。
何况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不习惯也会假装习惯,假装着假装着就把自己也骗过去了。
郑叔叔说:“从今以后萧禾就是我二儿子。”
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