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言被呛得咳嗽起来。
“你很好啊。”连轶终于说话,语气却说不出的讥诮,“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倒很热心别人的事。谁欠钱让谁还,你惹什么事?”
纪言也很郁闷。是啊,本来应该是方浩强那小子该收拾的烂摊子,怎么就不明不白落到了自己头上?
可是……既然都已经落到自己头上,难道还要再踢给方浩强吗?
“我没想到那个人会还记得我……”纪言闷声说。
连轶狠狠弹掉烟灰,“没想到?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
纪言不禁感到羞愧。
回想这一个月,他对连轶一点也不好,不是恶语相加就是拳脚相向,可连轶却始终对他很好,而且两次救了他的性命。
连轶一定对他又失望又厌憎吧。
纪言垂下头。
连轶用力吸了一口烟,道:“算了,这次的事我不想再说。”目光穿过车窗玻璃落向外面夜色,“韩以风虽然记仇,但不至于失信。他有诺于我,不会再拿你怎样。”
“……嗯。”纪言点点头,极低声地说道,“你是不是帮我把钱还了?你还了多少?我会想办法全部还给你的。”
连轶拿烟的手一颤。他好一阵静默,慢慢地道:“你要跟我说的就这个?”
“那个,”纪言挠挠头,“……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一阵凉意涌进连轶心间,只是一句对不起吗?
一个多月的温柔,好几次情绪失控以及得知他被韩以风抓住的焦虑担忧,得到的只是一句对不起吗?
——真可笑!
连轶心里越寒,脸上神情便越冷,冷得竟透出几分邪魅之气。他这些年来始终冷漠薄情,既因为没人能让他动心,也因为他讨厌情绪不被理性控制的感觉。鬼使神差地遇到纪言,莫名其妙地上了心,偏偏纪言浑然无觉,毫不领情。
既然如此,不如早作决断。
连轶一撇嘴角:“这也是你的选择么?”
纪言愣住:“什么选择?”
连轶失望之极,反倒平静之极。他的平静得就像夜色下的一潭幽水,“原来你连我跟你说过什么都忘了。”
纪言不禁面上发热。他原本心存侥幸,希望自己不提,连轶也不提,两人从此放过那个尴尬而暧昧的话题。但连轶的心事显然和他的心事背道而驰。
答应?不可能。拒绝?说不出。
除了答应与拒绝,还能回答连轶什么?
纪言进退维谷,十分难受地忍受着车内压抑得快要窒息的气氛。他低着头,手紧紧握成拳头,挣扎了很久,嗫嚅道:“……对不起。”
连轶竟低低地笑了一声。
“没什么好道歉。”连轶拿左手托着头,右手扶住方向盘,显出有些疲惫的样子,“其实这样对你,对我都更好。”
看来连轶并不介意。纪言心想。
“我对你的确有些好感,但也只限于好感。我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懒得付出真心的男人。你的选择完全正确。”
纪言胸口没来由地疼了一下。好奇怪,连轶明明不介意,为什么自己反而更加难受?
究竟是因为拒绝连轶而难受,还是因为连轶不在乎自己的拒绝而难受?
来不及细想,连轶已经打开车门:“我累了,不想再说什么。你下车吧。”
纪言一怔,默默地走下车。车门在背后“啪”的一声用力关上了。
纪言突然想起什么,用力拍打车窗。
连轶摇开车窗。
“你的东西,”纪言焦急地喊道,“你还有东西在我那,要不要上去拿一下?”
“扔了吧。”
“啊?”
“我走了。”连轶发动汽车,最后看纪言一眼,“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纪言走到五楼,掏出钥匙,打开门,在黑暗中摸索到开关。一按,房间瞬间被灯光照亮。
新的电视机、空调、冰箱和沙发,这些都是连轶买的。墙脚两个旅行袋,也是连轶带过来的。
但连轶却头也不抬地说:“扔了吧。”
纪言坐到沙发上,脱掉鞋,慢慢蜷缩起身子。隔壁住户正在看电视,一家人的说话声和欢笑声隐隐约约传入纪言耳中。那是清贫的一家人,男人打扫街道,女人做钟点工,孩子正读高二,需要大把大把花钱。但纪言每次看到那家人,总能从他们脸上看到一种对生活的满足与热爱。
他想起了他自己的母亲和父亲,想起了他安静的弟弟,想起了四个人还在一起的时光……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吧。如今,母亲早已带纪书离开,父亲也成为最不愿面对的人,而他自己,因为只有一个不起眼的专科学历,艰难苟且地在竞争激烈、浮华奢侈的S城生活。
分、崩、离、析。
纪言脑海中没来由冒出这四个字。
突然间,他的心被一阵冰凉的潮水迅速淹没,这三十多平米的小房子,变得空荡荡的,仿佛要弥漫成无边无际、永无止境的空虚。
第二天,纪言辞去酒吧的工作,收拾行李打算离开S城去B城。
临别前请小清吃了一顿饭,不料小清哭得稀里哗啦,反复说,纪言啊,我想我再也遇不到像你这样好的人了。
纪言心中苦笑。他算哪门子好人?伤人伤己,把别人和自己的生活都弄得一团糟。
小清一直哭到家门口。
她喝了酒,有点醉,拽住纪言衣袖,一遍遍说纪言你不知道我给那人打电话说你出事时他有多紧张。他一看就是那种干脆的男人,很不容易爱别人。可是纪言你知道吗?他真爱你的话会爱你一辈子。纪言你别这么任性,你退一步,让他回来。不然你会后悔的……
纪言垂着头,默不作声地听。心底里有个声音说,如果他真能退让而不失去连轶,他也就退让了吧。
但连轶态度冷漠,根本就已计划好要彻底斩断两人关系。
也是,他和连轶之间都有太多不同。无论是性格,家庭环境还是朋友圈……勉强纠缠在一起,只会越来越不愉快。
连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纪言始终困惑。到底只有一个多月而已,一个多月算什么呢?就像一场梦一样。就让时间洗刷一切吧,所有无法言喻的难过、惆怅、迷茫和留恋,都会随时间流逝而慢慢消失。
纪言的火车晚上八点半开。他快上火车前,犹豫片刻,还是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电话刚响一声,纪振林便已接通:“是……小言?”声音中夹杂着些许紧张、惊异和欣喜。
“是我。”纪言道,“嗯,我去B城了,今晚的火车。”
“啊?B城?”纪振林惊讶地问道,“为什么突然去那么远的地方?”
“……”纪言不知如何回答。
纪振林见纪言不语,以为自己问得太多令纪言不快,忙说道:“你别生气,我不问了,我不问了。”语气竟显得谦卑讨好。
纪言疲倦地道:“我没生气。”他这些年始终不愿见纪振林,偶尔见一面,一看纪振林那怯懦神情,又会异常烦躁,忍住不住恶语相向。像今天这样好的耐性和脾气,很多年没有过了。
纪振林不禁越发不安。
“小言,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纪振林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缺钱?如果缺钱,我这边能……”
“没什么事,只是觉得待在S城没意思。B城比较大,什么样的人都有,应该更好玩吧。”纪言胡乱找了个理由。
“可是,可是怎么走得这么急?S城离家近,有什么都还能照顾一下,B城那么远的地方,也没什么亲戚朋友……”
“不需要什么亲戚朋友。”纪言道,“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
“小言……”纪振林还想再劝。
“我要上火车了。”纪言截断道,突然觉得胸闷,不想再和纪振林多说,“我先挂了。”
“小言等等,小——”
纪言挂断了电话。
纪言检过票,上了火车。为了省钱,纪言买的是慢车,由于买得急,竟然只剩下站票。去B城的人永远那么多,纪言扛着行李,艰难地挪动着,方才挤到人稍少的车厢中间。
慢车上的人大多是从乡下往B城去的打工者。他们赤着上身,脱掉鞋,三三两两围成一桌,边抽烟边打牌,不时大声叫出几句脏话。
纪言想,连轶那样的人,一定不知道中国还有这样一列火车、这样一群人和这样一种生活。
纪言想,自己离开S城去B城,如此匆忙而重大的决定,纪振林肯定非常担心,却又不敢多说什么。
纪言想,到了B城,也就摆脱那个叫韩以风的混蛋了。
纪言还想,得再劝劝小清,让她别再干陪酒女郎的工作……
他站在车上,一会儿想到连轶,一会儿想到纪振林,一会儿想到韩以风,一会儿还想到小清,方浩强,连轶的那些“上流社会”朋友以及隔壁的三口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