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简短地说这两年始终有头晕目眩的老毛病,以为是工作过度,所以不以为意。想不到某次走秀的时候,她在后台昏倒,结果救护车送她到医院急救、检查,发现她的胸腔下方长了个拳头大小的血管瘤。它使得洁西卡的血压忽儿飙高、忽儿降低,导致眩晕的毛病。
本来血管瘤是动个换上人工血管的手术,就会没事的病,还称不上绝症。可是她的肿瘤生长的位置很糟糕,即使动手术,医师都没有把握是否会成功,所以目前暂时用药物控制。但医生也告诉过她,如果不动手术,一日一动脉血管瘤破裂(这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可想而知是救不回来的。
是要冒着高风险动手术?或是坐着等死?洁西卡坦言,她内心十分的煎熬,甚至一度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当我拿着刀子想割断手腕时,我忽然想:要是我就这么死了,连长大后的时雨都没见过一次面,我还算是人、还算是个母亲吗?
是「时雨」,你把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我那时就下定决心了,不管机会多渺茫,我要动这个手术。横竖都是一死,我决定要冒个险赌一赌。
时雨,我知道你不会谅解,可是在我动手术前的这段日子,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陪我一起回欧洲吧?我要求的时间不多,只要这短短的一个月就好。求求你,时雨!
最后,洁西卡甚至在时雨面前跪了下来,可是时雨还是没有答应。他一头钻进自己房间里,关上门,不肯理会外头那名「陌生女子」的请求。
「阿雨,你的心情我不是不能明白。」
纯一挑选委婉温和的方式,切入话题说:「毕竟,十八年不曾联络的母亲,一下子冒了出来,任谁都会觉得愤慨,想要一吐这多年来的怨气。可是……生气是一回事,赌气又是另一回事,仔细地想想,再怎么否认,你的体内还是流着洁西卡的血液,你是从她的肚子里孕育出来的。这,不是一件很伟大的事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根源,我们不能忘记这点。」
纯一搔搔头,叹口气。「嗳,我真的很不会说话。不过你是个聪明善良的孩子,应该会懂我想传达什么意思,吶?」
「我不懂。」时雨冷冷回道。
「阿雨……」苦苦一求。
「你为什么要当那个女人的说客?为什么要站在她那边?你觉得我在这个家成了碍眼的东西,想把我拱手让人,叫我滚出去吗?」咄咄逼人的,那双璀璨的黑眸满是激愤。
「我怎么会那么想呢?当然不是这样!」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想的,我有什么法子能知道?我只知道你现在的行为,让我完全无法理解!那个女人把我推给了你,这十八年来,她有做过什么?就因为她生下我,所以了不起?所以在她需要我的时候,就可以召之即来?那根本是她自私的想法!我有什么道义需要配合她?只有你这种傻瓜,帮人带了十年的孩子,人家跟你要,你就打算把我还回去!我不是东西、不是宠物,不是一只可以被推来送去的猫!」
纯一扬起手,轻轻地打了时雨一巴掌,力道不大,只是希望能让他冷静且清醒过来。 这是十年来绝无仅有的一次,纯一对时雨动了手。
时雨愣住了,他张大的眼中有千千万万个不敢置信。
「我没有把你当成东西或负担,更没有把你当成宠物或是猫,一次也没有。没错,我是收养了你,可是我希望你是属于『你自己』的。我当然不能、也不会左右你的人生,对任何事你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与行动,我不会强迫你非做什么不可。我只是以一个在人生道路上的老前辈身分,想提醒你几点,希望你多考虑一点点……谁没有苦衷、谁没有私心、谁没有过错?我没说洁西卡的所作所为是对的,我只希望你不要犯下不可弥补的过错,在未来感到后悔或痛苦。」
纯一缓缓地低下头,摸着自己的掌心。「很抱歉,我打了你。你可以打回来没关系。」
「……」
「剩下的,你就自己决定吧。我不会再说了。」纯一看他没有动静,心知多说无益,转过身就要离开。
蓦地,一双手臂从身后揽住了他,将他抱在怀中。
「纯一,难道你一点儿都无所谓?要是我就这样离开这个家,你不在乎吗?假如以后我都不再回来了,你也……觉得没关系吗?」
热热的气息喷在颈边,酸酸的话语在心湖上动荡开来……怎么会「无所谓」?怎么可能「不在乎」?当然「有关系」!
可是纯一知道,只要这些话一说出口,时雨绝对不可能考虑洁西卡的提案。和洁西卡相较,自己至少没有面对死神的威胁,哪怕和时雨分开,起码两人都还是分别活在世上一方,不是天人永隔。
寂寞是一定的,伤心也是必然的,可以预期的是无止尽的思念……不过这些,纯一都不能说。
「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总是要让他离开巢穴,往更高的地方飞去。」取而代之的,纯一柔柔地回道。
时雨暗哑地咆哮着:.「我要听的不是这种狗屁的场面话!你不要忘记了,我说我爱──」
「我记得啊!」轻快地堵住他接下来的话语,纯一强颜欢笑地从他的双臂中溜出来,转身面对着他说:「你的生日还没有到,本来应该等到那天再告诉你的。可是……我就先把答案告诉你好了,阿雨。」
我爱你!好爱好爱你!
大概,拿自己的生命与对你的爱相较,我爱你甚至比爱自己的生命还多。
第一眼看到你站在雨中,倔强地强忍住泪水的小脸时,我想我的心就被你偷走了。 「到我家来吧!」我忍不住地,渴望能够拥有你。
其实,根本是我拐来了你,而不是我收留了你,我才是那个骗子、小偷。
当你的小手伸出来,握住我的手的那一刻,我想全天下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像你一样那么惹人疼爱,那么地掳获我的心了。
「抱歉,我没办法接受你的告白。我无法给你,你所要的那种爱。」
如果是你的话,就算把生命给你,我也无所谓。
「我没办法把你当成『儿子』以外的对象来爱。我拒绝的不是我认识十年的苏时雨,因为我认识的他,不会用儿子爱父亲以外的爱情来追求我。我没办法把你当成『男人』来爱,我做不到。你在我眼中,永远都是我的儿子……」
身体给你、心给你、灵魂也全给你。你都拿走,没关系。
只要留一口气给我。
让我可以静静地、远远地、一直地守护着你。「我知道我这么说,可能会让我失去你。但,那也就是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阿雨。我希望你不会因此……就与我切断所有的关系。以后你要搬出去也可以,但偶尔回来让我看看你好不好?嗯?」
不好意思,我现在要欺骗你。
你就让我骗这一回吧!
以后你可以对我生气、对我不谅解、不原谅我。可是现在让我欺骗你一次,就这一次。
「明天还要上班上课,我就不吵你了。晚安。」忍住,千万要忍住!纯一若无其事地打个呵欠,走向门口。
「纯一,刚刚你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吗?」背后,少年投射出两道强烈的眸光,烧灼着纯一的颈部寒毛,压抑地、低沈地冷声问道。
「我有什么理由要欺骗你?」纯一转头反问,着眼睛笑说。
少年默不作声,仅是以那双沈痛受伤的眼眸,牢牢地黏着纯一的脸,搜寻着些微蛛丝马迹。
纯一太了解时雨了(一如时雨也很了解他),此时此刻,万一不小心地闪躲掉时雨的视线,那么前面所说的一切,都将化为泡沫、虚言,谎言会立刻被时雨拆穿。
所以纯一动也不动地,放纵他的双瞳反反复覆地在自己的笑容上寻觅。看着时雨的眼眸,由怀疑到沮丧,由相信到失望。
「你不是要出去?快出去啊!」时雨握起拳头,撇开头,粗暴地一叱。
纯一轻咬住嘴唇,低头慢慢地走出他的房间。
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时雨自己要作什么决定了。是去或留?是接受洁西卡或不接受?全凭时雨一人作主。
☆★☆
隔天。
向来比时雨晚起床的纯一,打开房门时,迎接他的是一室静寂。走到餐厅,桌上空荡荡的,平常这儿总是会摆着以保鲜膜覆盖的早餐,可是今天……也难怪,时雨现在哪还有心思做什么早餐呢?
叹口气,纯一晃啊晃地走到时雨的房门口,下意识地转开门锁。里面当然不见人影,时雨早已出门上学去了。看着折迭整齐的棉被、留有时雨味道的枕头、放着各种参考书的书架……一样一样的,纯一傻傻地摸着、碰着,找着上头可残有时雨的温度。
「喵……」从敞开的门口边,晃进一抹小小身影。最爱撒娇的虎斑猫,蹭着纯一的脚,甜甜地叫唤。
纯一蹲下身,将猫咪抱在怀中,嗅着那毛茸茸的暖肚皮,低语着:「虎妞,怎么办?时雨都还没离开,我就开始想他了,要是他真的从这个家消失,我受得了吗?你们会安慰我吧?」
「喵喵……」性情多变的猫儿在纯一手中挣扎着,似在抗议他的纠缠令人生厌,从他的怀中扭脱窜逃。
「唉!」连猫咪都不理他,这也是他「自作自受」。
这种时候,最好的排忧解闷法,就是出门去上班。让工作占据自己的脑海,就不会感到分分秒秒过得是那么的慢,慢得要让人抓狂。纯一甩甩头,先去洗把脸、换件衣服,今天就难得地提早去上班!早点开工吧。
☆★☆
结果,中午以前的工作量,果然多得让人没空胡思乱想。
法院书记官的工作看似简单,其实琐琐碎碎的事加起来,多得会让人晕头转向,忙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像纯一这种单纯地以「书记官」为终身职的人固然有,可是还有更多人是想借机「骑驴找马」。
在法院累积一定的工作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