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勇庆从柴屋里拿出几顶斗笠,分给胡旺财他们,以遮挡风雪。
一行五人离开七里亭,迎着风雪往西走。
两个多小时后,来到一个叫高砂的地方。此地距县城不过二十里路,平时走路还不到一个半小时。胡旺财和两个家丁一路上不知道跌倒多少次,浑身上下都是泥巴,衣服也湿透了。倒是游勇庆聪明,在布鞋上套了一双厚底草鞋,走得慢,却不曾摔倒。几个人走得直冒汗,也不觉得冷。
从这里往北走五六里地,爬过一道山岭,就到考水村了。
胡旺财说道:“老爷,这雪下得太大了,我们在高砂的保长家歇一会儿,等雪小一点再走吧?”
高砂的保长程贤冠,前些天带着两百多名乡丁去了太白村那边,现在不知道生死如何。现在家里只剩下老婆孩子,怎么好上门打扰?
胡德谦也知道,胡旺财上了年纪,比不得三个年轻人,于是说道:“要不你在高砂找户熟人家休息,他们三个陪着我回去就行!”
胡旺财见胡德谦这么说,哪里肯答应,咬咬牙牵着马继续前行。
这几里山路很崎岖,经常有狼出没,一般人要想从这里过,都结伴而行!
胡德谦对一个家丁说道:“把你的枪给我!”
他接过家丁的枪,利索地把子弹上了膛,倒提在手里。两个家丁一边走,一边小心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除了几个人的走路声外,就只有大风刮过树林的“呜呜”声,在这样的夜里,令人觉得心惊胆战。
终于来到山岭下,胡德谦下了马,拄着胡旺财递给他的拐杖,把缰绳递给一个家丁。
走在最前面的游勇庆看到不远处有影子晃动,忙摘下身上的火铳,拔掉塞住铳口的纸塞,大声叫道:“如果是人的话,就应一声,否则我开枪了!”
山里人走夜路有很多禁忌,相互之间遇到,不敢乱打招呼,只要发出声音,证明自己是活人,就行了。
传来一声狼嚎。
游勇庆不敢怠慢,对着那些黑影扣动了扳机。一声巨响,从铳口迸出万点火星,成扇形朝前面罩去。
火铳的声音比步枪不知道要响多少倍,饶是胡德谦有所准备,也被震得耳朵嗡嗡直响。
一铳打完,游勇庆很利索地往铳口装火药和铁砂子。另一个家丁也摘下背上的枪,打开保险瞄准前面,仔细寻找目标。
上好火药和铁砂子,游勇庆平端着火铳,猫着腰,一步步踩着台阶往上走。走了七八级台阶,隐约见前面的地上躺着两个人,顿时吓了他一大跳,几步窜下台阶,来到胡德谦身边,叫道:“胡老爷,我我打死人了!”
胡德谦一愣。刚才明明听到前面传来狼叫声,游勇庆才开的铳,这么远的距离,若真的是活人被铳打中的话,不可能那么快致命,况且连叫声都没有?他当下从一个家丁手里接过火把,一手提着枪,对游勇庆说道:“不要怕,我们再上去看看!”
胡德谦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游勇庆和另一个持枪的家丁。往上走了十几级台阶,感觉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只胳膊。台阶的雪地上,还有一些杂乱的梅花状的足印,是狼留下的。
那只胳膊被狼啃过,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再往上走,果真看见有两个死人,胡德谦一眼便认出是他之前派回家报信的两个家丁,他惊道:“怎么会这样?”
走在后面的胡旺财闻声赶上前,看到了雪地里的惨状,两个家丁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不成样子,当即哽咽着说道:“可怜,怎么两个人连枪都不敢放,硬生生让狼给吃了呢?”
两个家丁共有两支枪,一人一把,其中一个家丁的枪还背在身上,另一个家丁的枪甩落在山道旁边的草丛中。这两个家丁并不是第一次夜里走这道岭,也知道附近有狼出没,可是居然连枪都没来得及摘下来,就丧了命。
胡德谦看清其中一个家丁的致命部位在咽喉,伤口很窄,是被利器划过所致。另一个家丁的左手齐肘被砍断,腹部被横着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肠子被扯了一地。
他望着这两具残缺的尸体,说道:“他们不是被狼咬死的,是被人杀的!”
胡旺财问道:“在这种地方,什么人会杀他们?难不成是胡泽开回来报仇?”
胡德谦说道:“你别乱猜!胡泽开和我是私人恩怨,他要找也是找我,绝对不会滥杀无辜!这种时刻,浮梁那边的新四军也不会到这里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两个人一定遇上了不该见到的人!”他抬头看了四周一眼,只见大雪茫茫,哪里还能发现什么踪迹?
胡旺财问道:“难道是罗局长他们正在找的那股日本人?”
胡德谦点头道:“很有可能!明天一大早,你派人骑马进城告诉罗局长。”
胡旺财问道:“老爷,我们现在怎么办?”
胡德谦说道:“不能让他们放在这里给狼吃,找树藤捆了,放在马背上驮回去!”
胡旺财和另一个家丁就在路边找了些树藤,将两具尸体收拢来捆好,一边一个挂在马背上,赶着马往前走。
胡德谦持枪走在前面,一个家丁观察山道两边,游勇庆负责殿后。
上了岭,出现一座石头砌成的亭子,是专供上下岭的人歇脚用的。亭子上方的一块石板上,刻着积善亭三个隶体大字,是胡德谦祖父题的。他祖上曾出过几个进士,也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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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他曾祖父那一代,开始出外经商,生意越做越大,成了村里的大户。经商不忘积德行善,远近十几里内的路桥凉亭,都由他家出资修建。遇到荒年,都会对那些贫困的乡民进行救济。正因为如此,他家在考水村很有地位。他祖父也成为一族之长,全族胡姓之人若犯了族规,单凭他祖父的一句话,就可定人生死。族长的位置传到他的手里,比以前多了一些民主的特色,遇上什么大事,他会找来族里的一些老人,共同商讨对策。
胡旺财一屁股坐在凉亭内的石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再也走不动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一路连滚带爬的,加上雪水渗透衣裳,寒气一直钻到骨子里,哪里还吃得消?坐下来没多久,他身体往后一倒,晕了过去。
胡德谦忙叫一个家丁把胡旺财背上,只要下了岭,走上不到两里地,就到考水村了。
上岭容易下岭难。一个家丁扶着胡德谦走在最前面,每一步都得很小心。背着胡旺财的家丁走在中间,手里还牵着马。游勇庆仍走在最后,不时回头警惕地看看身后。
几个人一步三滑,好容易熬到半山腰,远远看到前面的山道上出现一溜火把。双方的人走近了些,那边有人喊道:“山上的是什么人,应一声!”
那个扶着胡德谦的家丁扯着嗓子喊道:“自家人!”
下面的人上来了,胡德谦认出领头正是村里的武师胡德欣,后面跟着自己的小儿子胡福源。胡德谦膝下有两女三男,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大儿子和二儿子分别在杭州和上海经营祖上留下来的生意,只有小儿子在身边。
胡德欣和胡德谦是同辈分的人,但年纪要小他二十几岁。年轻的时候,胡德欣出去混过,不知道从哪里学了一身武艺。前些年才回来,还带回一个河南的老婆和两个孩子。有一次帮胡德谦运一批茶叶去杭州,路上碰到国民党的溃兵,他一个人领着几个伙计,硬是打跑了二十几个溃兵。农闲的时候,他教村里的那些后生小辈们练练武,被村里的人尊称为武师。
胡福源看到了父亲,忙上前叫道:“爸,这大雪天的,你这么晚怎么还回来呢?要是有个什么闪失,那可怎么办?”
胡德谦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来接我们?”
胡福源说道:“县里前些天不是要我们注意日本人吗?是欣叔听到山那边有打铳的声音,便要带人过去看看,没想到遇上了你们!”
胡德欣看到了用藤条捆在马背上的尸体,还有不省人事的胡旺财,忙问道:“谦哥,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胡德谦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再说吧!”
胡德欣二话不说,背起胡德谦就往山下走,脚步显得稳健而踏实。
考水村胡氏宗祠,灯火通明。
祠堂供桌上方的中堂壁上,挂着几幅胡氏祖宗的画像。正中间那一幅画像,上面的人头戴唐代进贤冠,身穿紫色鹘鸟花纹绫官袍,乃是胡氏义祖胡三公像。胡三公像的左边那一幅画像,上面的人头戴进德冠,身穿蟒袍,手持朝笏,正是胡氏的祖宗明经公胡昌翼。右边的画像则是胡氏的二世祖延政公,后世子孙也称延进公。
画像下方的条案上,摆着胡氏历代祖宗的牌位,牌位前的供桌上,放着一些祭品。几支大白蜡烛和挂在横梁上的几盏油灯,照着祠堂内每个人那庄严而肃穆的面容。
胡德谦的手里捏着三支上等佛香,虔诚地朝上首拜了几拜,把香插到香炉里。在他的身后,站着几个族里有声望的老人。平时族里有什么事情,他都和这几个老人商量。年纪最大的那个叫胡宣林,是宣字辈的,比他大两辈,是他的叔公。
上完香,胡宣林颤巍巍地说道:“德谦呀,这大冷天的,都这么晚了,把大家叫起来,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一个老人说道:“听说日本人打进来了!”胡宣林说道:“婺源山高地险,这么多年了,日本人根本没法进来,怎么就打进来了呢?”
胡德谦面对大家,说道:“叔公,我这么晚把大家叫起来,主要不是为了日本人打进来的事!”
胡宣林问道:“那是为什么?”
胡德谦正色说道:“大家还记得光绪年间何半仙留下的那首童谣吗?那里面就有婺源两个字,就是现在将要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