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柳、我母亲的名字。
22
我跟这个男人有好多年没见面了,久到都不知道他已经变的如此苍老,再也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而我对他的印象,却还停留在墙上照片里的那个样子,成熟英俊,意气风发,不该是眼前的这个、这个……
当他叫我阿柳的时候,我看见他眼里有不可置信的泪光。
「……阿柳……」他又重复喊了几次,手伸向我,脚一步一步逼近。
「我是仁煜,不是妈妈。」冷冷地,我开口,好提醒他这件事实。
震惊到无以复加,他的表情,终于大梦初醒。
「你……」他像是喉咙中卡了什么东西,喉结来来回回滚动,却再也说不下去。
我不想理他,不想里这个提供我二分之一血缘的男人──我回来泰国有一年多了,他人虽在遥远的清迈,总该由哥哥或亲戚口中听到我的事了吧,为什么现在才出现我眼前?
没关系,我也从没打算主动连络他,打从妈妈在医院咽下最后一口气,而这个男人问都不问一声,只派了他那个秘书来安排丧葬事宜后,我心中就不再有他的存在。
才不当他是自己的爸爸。
我打算上楼去锁上房门大睡一场,当他是陌生人,等他自动离开,不过,他却在登楼之前被我拦下。
「……没想到,你长的跟阿柳那么像……刚刚我还以为……」他说,唇边泛起的微笑有些苦涩。
我不置可否的点头,转身还想上楼梯,却又听到他继续说:「……我一直惦记着你、早就想来看看你……」
听到这里我气了,开始面对面直视他,说:「你惦记着我?有吗?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
「……仁煜……」他低下头,愧疚地说:「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过你们母子俩人,我……」
「妈都死七年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她临死前一直盼望能见你最后一面,在医院里苦苦等妳,你人却在哪里?」
他身体开始剧烈的颤动,甚至是……摇摇欲坠……
「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不是要故意冷落你们母子的……」他辩解着。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追根究底是这男人不好,已经是结了婚的成年人士,为何又要以爱为名、苦苦纠缠我妈,说服她到泰国来?结果闹的自己正妻不愉快,家庭不合。
想起那段日子就不愉快!还记得有一阵子,大概是我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大妈天天找来吵闹,妈跟我不堪其扰,还往别的地方避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个男人体谅过妈的境遇吗?他知道妈妈空闲下来时会一直望着墙上与他合照的照片,那种痴痴的样子吗?
妈就是傻,放了感情下去,即使每个月爸只来看望她几次,她还是苦苦痴守着没有等值回报的爱,换来的是临死前,连自己男人的一面也见不着。
心中瞬息万变的是海涛般起伏的感觉,既怜惜妈妈的逆来顺受,也恚怒爸爸的行为,最后,我向他说:「……妈已经不在这屋子里了,你回去吧。」
他一怔,终又抬起头望我,说:「不,我是来看你的,我一直想……看看你长大后的样子……」
「见到了又怎样?别说你想跟我重拾天伦之乐,我已经长大,不需要了。」
我说话的口气很冲,可能是因为想替自己的母亲抱不平吧,再加上,我不怕这个人,虽然他是我爸。
这世界上,我唯一怕过的人只有秦钧,至于眼前这男人,在我经过了对父亲憧憬及失望的情怀之后,我就当他是负心汗,是我无缘的众亲人之一。
「我是有苦衷的……」他恳切的说:「现在,给我个机会补偿……」
我呆了,为什么这两个月来听到的都是同样的话?秦钧伤害过我,所以他恳求;爸爸他冷落过我,也来恳求──在他们心中,我就是可以随他们心情摆弄的玩物吗?
问天,天可会回答我?
只知道,他的目中有忧伤,而我,回应不了这样的眼光,只好瞪着他,想让他知道,我母亲多年的怨与恨,怎是他一个苦衷两字就可带过的?
门外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我讶异,却不在意,只是持续地瞪着爸爸,希望他能放弃玩这什么父子亲情的游戏。
听到庭院外的矮门被粗鲁的推开──这状况就不寻常了──从没有过这种情形,我正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屋子大门却于此时被撞开。
对,被撞开,中型身材的一个女人,眼神凌乱,气急败坏,说不出的一种……不正常……
虽然她跟爸爸一样许久不曾在我面前出现,可是我仍能一眼就认出来,她、大妈,我哥哥萧仁坤的母亲。
此刻,她的眼神不正,聚不了焦,嘴里一直低低念着什么……我忍不住朝爸爸丢过一眼,爸显然也是被大妈的突然现身吓了一大跳,一时之间做不出什么反应。
大妈混乱的眼光先是恨恨看着爸爸,接着停在我脸上,才几秒时间她就狠扑过来,吼着:「又是妳、又是妳这个狐狸精!妳又想把我先生骗到哪里去?」
突如其来的发难让我闪避不及,就在即将被扑倒之际,爸爸已经挡在我跟她之间,把她用力抓住。
「淑英,清醒一点,她不是阿柳!」爸爸低喝。
大妈恍若未闻,红着眼,继续咆哮:「妳不是死了吗?死都死了,为什么还阴魂不散的回来抢我先生?我不会让给你,他是我的、是我的!」
我不敢相信,大妈居然──疯了。
对,很好分辨,我曾在医院见过精神病患发病的情形,就是她现在的样子……为什么?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哥一直都没对我说过这件事……他为什么瞒我?
也就是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另一道刺耳的汽车紧急煞车声,慌乱的脚步由远至近,哥跑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况,脸也白了,忙过来护住我。
「爸,我回去发现妈找了以前的老司机出门,就猜她来了这里……」他说。
大妈静了一会后,突然眼睛大睁,盯盯朝我跟哥望来,那张脸无比狰狞……
然后她无预警的大吼大叫起来,指着我跟哥骂:「……你们两个又在一起了?不管我怎么使尽手段闹,你们两个……就是分不开……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凄厉可怕的叫声,可是,听在我耳里,居然觉得她……很可怜……
我知道,哥跟我抱在一起的样子,让她误认成当年的爸跟妈了。
我想逃23
后来,爸跟哥两个人协力将发了狂的大妈架上原来老司机的车上,要送她到一向看诊的医院去,情况紧急,可能得住院了。
爸在司机临开车前,突然摇下车窗问我:「你妈妈……还活着的时候,曾经埋怨过我什么?」
饱经风霜的脸,他、现在就只是个无助的老人,想要我的答案。
我正要脱口而出:她当然有怨、也有恨!她………
张口结舌半晌,我居然说不出个具体答案……没有!无论怎么个思索脑中的记忆,就是没有!我……我现在才发觉,到妈妈阖眼为止,我没从她口中听过任何抱怨爸爸的话,一句也没有!
我僵在当场,听到爸爸叹了口气,车随即开走。
天都黑了,又经过这一场混乱,哥坚持留下陪我。本来要拒绝,怕爸爸一个人无法顺利的带大妈就诊,不过哥说那个老司机力气大,有他帮着爸爸就没问题。
也好,我有很多疑惑想问哥哥,也无心吃什么晚餐,拉过他进屋里坐下,问大妈究竟怎么了。
「我妈……」哥跟我挨在椅子上,轻轻说:「其实她嫁过来前精神就有些许不稳定了,可是外公那边的人刻意隐瞒,加上婚事是两家人在爸小时候定的,他觉得没什么不妥,就结婚了。」
我点头表示了解,在爸他们那一代的华人社会里,还恪遵着传统观念,婚事由双方的父母亲同意就算,不流行自由恋爱那一套。
「……刚结婚的时候还好,可是生了我之后,我妈的病情就严重起来,时好时坏……老是怀疑有人迫害,还加上嫉妒心特别强,一直怀疑爸爸不忠实于她……」
我低头说:「可是爸……还不是娶了小老婆?」
哥耐心说:「那是后来爸到台湾做生意,才认识小妈的……爸其实没隐瞒自己已婚的身分,可是两人还是谈了恋爱……」
「哥,这些都是爸说的,对不对?难道不是他的一面之辞?」
「仁煜……」哥拍拍我的手,说:「你不太了解爸爸……他比你想象中来的正直,不会骗我这种事。」
我打从心底一震……对,哥说的没错,我其实不了解爸爸,因为从小到大,我跟他没说过多少次话,也没见过几次面,不像哥,随时随地有父子交流的机会,所以,能怪我不了解爸爸吗?
哥见我脸色不对,可能知道我心中的想法,又摸摸我头发,说:「……我知到你委屈了,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打小就每天战战兢兢,注意我妈的精神状况怎么样,只要她眼神不对、或是又开始说奇怪的话,爸爸跟家里的工人就得赶紧送她就医……」
哥说的轻描淡写,好像那没什么,不过我设身处地的想,要是一个小孩子每天都这样提心吊胆的注意自己的妈妈,心理压力有多大……
哥继续说:「小妈跟着爸来泰国后,我妈状况好就算了,状况不好就会过来闹,用难听的话骂小妈……我外公那边也知道爸娶小老婆的事,没敢说什么,只要爸能遵守承诺照顾我妈一辈子就好……」
「……所以爸很少过来,是为了大妈的病?」当年的情景渐渐成形在我心里,我问哥。
「嗯,爸也知道我妈对他病态的占有欲,所以只要不忙公事,就尽量留在家里……相对的,冷落了你跟小妈……」
「哥,这些事……我真的不知道……」我垂下眼低声说。
「你那么小,知道那些大人的事做什么?」哥的手一直没停过抚摸我的头发,只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