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云鹤突然暴躁地说道:“不许爱,别爱了!”
薛文锡的嘴角不自觉抿起,那是一种常见的敷衍小孩的表情,他又嗯一声,算是应了。
靳云鹤突然生了气,揪住薛文锡的头发,声色俱厉:“你不许再爱他!”
薛文锡很感叹,他发现自己年纪大了以后,脾气也好了不少,此刻被一个孩子揪住头发,竟然连一丝生气也没有。
靳云鹤又扯了一下,无奈怎么也扯不动他,于是只好又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床上,狠狠剜了他一眼:“死心不改。”
薛文锡笑得很慈祥,仿佛已经步入老年。他确实死心不改,死了心没法改。
他又看了一眼靳云鹤,语气依旧平和:“其实他对你也挺好的,他把钱全都留给你了。”
靳云鹤简直快黑了脸,他的嘲讽表情已然用到极致,不能再进一步扭曲了:“用你的钱?他对我可真好。”
然而薛文锡仍像是没听到般继续道:“并且以他那样高的心气,看不起我很正常。”
靳云鹤简直快咬碎一口银牙,仿佛薛文锡才是他爸爸。
然而薛文锡不给他发疯的机会,率先伸手一把拉黑了灯,摸了摸靳云鹤的脑袋:“行了,故事讲完了,睡吧。”
黑暗里两人肩并肩躺了一会儿,靳云鹤却是照例安分不下来,他虽然不动了,却继续说话:“你再给我多讲一点儿吧,我睡不着。”
薛文锡闻言接着便起了身,拉开灯:“我也睡不着。”
靳云鹤嘲笑他:“你看看你,表里不一。”
薛文锡实在无奈了,他有太多话想说,可又不能说,不会说,不知从何说起。靳云鹤这样的人,他想,自己如今得到了也真是自己的运气,走了一个靳椋秋,却留下这么一个孩子——他是个活宝。
“我没有办法。”薛文锡无奈回道。
他想,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人能在他面前没大没小,听他讲讲心里话,那一定就是靳云鹤了。
“没办法就想!”靳云鹤一巴掌拍在薛文锡脑袋上,啪的一声异常响亮,把二人都吓了一跳,“你是谁啊,你还会没办法?”
靳云鹤知道薛文锡是个狠戾角色,在外头是相当有分量的,虽然对于家以外的事他一概不清楚,但是这么说一定没错。
“嗬,我是谁啊?”薛文锡一挑眉毛,朝靳云鹤笑道。
“别跟我讪脸,”靳云鹤已经敢于没大没小了,自从听到薛文锡亲口讲出他的过往开始,他便知晓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并且这个分量是有缘由的,缘由就是他那个贱人爸爸,“我不怕你。”
末了顿一顿又说:“也不嫌弃你。”
薛文锡仿佛很是受用,心满意足般仰头靠着床,眼睛闭起来,维持着他今晚安详的形象。
靳云鹤见他不讲话,心里有些着急,但是看到他此刻至少表面平静了,又不忍再继续追问,因此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这是要成佛了?”
薛文锡听闻,哈地一下笑出声来:“我可是要下地狱的人,你见过佛入地狱么?”
靳云鹤也笑了:“佛不会下地狱,你也不会。”
薛文锡睁了眼,对着靳云鹤看了一会儿,突然有些恍惚。
靳云鹤却是十分大方坦然地让他看,不说话,眼眸不自觉便带了笑。床头那盏台灯默默地泛着暗光。靳云鹤以前是很厌恶那盏灯的,曾经假装不小心摔过几次,然而摔了几次以后都没有摔坏,如今还是完完整整地摆在那儿。
此时此刻,那灯光却是莫名便显得不那么惹人嫌厌了。
薛文锡继续着他的恍惚,手指伸出去,轻轻抚摸着靳云鹤的鬓角,怜爱而无奈地轻声道:“这么会说话,大概你又是他投生来继续祸害我的吧。”
靳云鹤不想回话,他很同情薛文锡,但他不想让薛文锡把他和靳椋秋混作一谈,因此十分直截了当,定定看着他说道:“我不是他,我不会祸害你,我让你操一辈子,给你养老。”
靳云鹤的话确是发自内心的,也很认真严肃,可是薛文锡并不把一个孩子的玩笑话当真,也从未期待过有人给自己养老,因此只听这一句话,他并没有生出多大欢喜,反而有一丝无奈。
所以听后他先是一愣,接着恢复了那副自嘲笑容,而后一拍靳云鹤屁股,转身拉了灯:“闭上眼睡吧。”
靳云鹤不死心,他对那番话的平淡反响很是失望,躺在床上定定地睡不着觉,在薛文锡的鼾声里暗自琢磨。
老家伙很可怜,他刚刚没有回应,一定是不相信自己是认真的,可要怎么做他才会相信呢?
靳云鹤明白自己的弱小,但同时也做了个决定,既然薛文锡并不信,那自己以后就不说这样幼稚的话了——一切就等到他老了再说!
虽然自己没钱没本事,但至少是个能喘气的,薛老爷又不缺钱,自己能陪陪他,也够了。
而后他才满意地闭了眼。
第23章 贰拾叁 小舟
靳云鹤是习惯性的昼夜颠倒,薛文锡却照例起得很早,因此靳云鹤其实从未见过薛文锡起床时的样子。
然而这日他睁眼的时候,靳云鹤却在一旁撑着脑袋看他。
靳云鹤的小脑袋确实很小,同薛文锡脑袋同脑袋靠在一起就像大西瓜旁边躺了个小西瓜,薛文锡有时候觉得自己真作孽,当初居然就那样硬把他给要了,而他折腾吵闹了好几次自己也从来都冷漠待之。如今他没有恨自己,还能这样平静宁和地与自己相处,想想也是件稀奇事。而如今都已经过了好几年,他看起来还是这样小,这样的孩子带出去,说是自己儿子怕是也没有人会奇怪吧。
确实作孽。
薛文锡认同着自己的作孽,同时也认为要放手是绝不可能的。
然后他揉了揉眼睛,开始起身穿衣服。靳云鹤依旧躺在床上,用手撑了脑袋歪着看他。
薛文锡从衣柜里拿出一条裤子,正欲穿上,感受到身后孩子的目光,便抽空瞥了他一眼,懒懒道:“你再睡会儿吧,平日里一沾床就和猪崽子似的,小心待会儿犯困。”
靳云鹤摇头:“你走了我就补觉。”
薛文锡此时已经利索地穿好了裤子,转身拿出一条崭新领带走进了卫生间,不一会儿传出他洗脸刷牙的声音。靳云鹤从床上翻身跳起,也跟着进去了。
恰巧水声乍停,薛文锡已经拿了毛巾擦起了脸,领带却还挂着,没有系上去。
靳云鹤见状走过去拿起了领带,自作主张就要给薛文锡系上。
薛文锡顺从地放好毛巾,任由他折腾,时不时感受到他的手指在自己脖颈处细微触碰,有点痒,但也很舒服。
他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靳云鹤。
靳云鹤看起来真是小啊,可其实他已经不小了,该是个少年模样。他此刻正专注地给自己系着领带,细长的手指很是灵巧。
内心不自觉便又软了。
薛文锡觉出了自己最近的心软,同时也想起了曾经的狠绝。
其实靳云鹤已经知道了吧,从他出生的时候起,便已经被自己打上了主意。
命运命运,不过是个大点的牢笼,而你置身其中,看不到笼子的边缘。有时候你觉得自己的命是在自己手里的,事实并不是。
他偏了偏头,看着安静的靳云鹤,心内无声说了句,也在问自己——你都知道吧。
此刻领带却是刚刚系好,靳云鹤猛一抬头,恰巧对上薛文锡那一双眼,得意一笑:“怎么样,我系得不错吧!”
薛文锡点头,摸了摸他的脑袋:“是很好。”
靳云鹤跟着他走出去,一边说道:“你看吧,其实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你老是把我当成小孩。”
薛文锡却是转了身,笑得甚是暧昧:“我的宝贝儿,我要是把你当成小孩,还能让你这么放肆睡在我床上?”
靳云鹤闻言又得意了,笑成一朵小菊花,猛一下跳起来挂在薛文锡身上质问道:“就只让我睡你的床?”
薛文锡托着靳云鹤的屁股把他放在床上,拍一拍:“你还见过有谁?”
言罢起身要走,靳云鹤却死拽着不肯,坚持道:“就只听你嘴里说出来的。”
薛文锡有些无奈,但此时心底却并不反感,仍保持着那暧昧的笑容,哄他道:“行了宝贝儿,我的床就让你一个人睡。我走了。”
靳云鹤这才放了手,巴巴地看着薛文锡关上门离去了。
又是一觉睡到三竿。
睡醒后靳云鹤又想起了薛文锡的往事,心中不免惆怅起来,因此转念又回忆起小时候,师傅暗自关照他的事。
以前看多了师兄弟动辄被打被骂,已经成了习惯,如今才知道,那时的师傅偏袒自己,大多也因为薛老爷的缘故吧。那个自己从小便认作是唯一亲人的师傅,偷偷给自己留馒头,盖被子的师傅,其实早就把自己卖了啊。
靳云鹤此时已没有痛心,更没有怨恨,只觉得自己如同海上小舟,在这不长的人生洪流中艰难挣扎,却不可能去往自己希望的方向。身边陆陆续续有许多风景,有许多船舶,都与自己无关,小舟如今拴上了一个大船,再不会迷失,能这样漂到老,他也知足了。
靳云鹤托着下巴,出神地看着窗外。一个正打水拖着地面的下人不小心踩到拖把头摔了个狗吃屎,此刻正狼狈地爬起来。
嗤嗤笑两声,他转了头不再看。
小时候的事情,他以前不爱细想,因为觉得很窝囊,很艰苦,只现在因为发现薛文锡几乎已经卷入他的全部人生,他才开始细细回想起从前来,尤其留意与薛家有关的任何事。
后来靳云鹤终于想了起来,其实薛文锡与自己的初遇还要早得多,早在他第一次上台入戏之时,下面乌泱泱的众多脑袋里就有他的一个。
如果再早一些时间,他一定想不通,像那时薛文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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