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退退,再退就要退到南京去了!”身旁走过一个骂骂咧咧的伤兵,也正弯着腰扒拉死尸,突地瞥见薛文锡手中的烟,那伤兵站住不动了。
“你这,捡的?”那人狐疑地问道。
薛文锡冲他咧嘴一笑,也不知是什么意味。
那人则咽了口唾沫:“赏爷一口?”
薛文锡便伸了胳膊,把烟递过去给他抽了一口,而那人猴急地凑过嘴,竟是一口吸个没完了。
薛文锡不笑了,劈手把烟夺了回来。
那人急得呛了一口,被烟牵着走,险些跌入薛文锡怀里。
薛文锡又笑了,伸手一拉拽住了他的手腕,然而实际上内心是一丝调笑意味都没有的。他只是内心空虚,横竖看看这四周光景,怎么看也是了无生趣,他半生过惯了声色犬马的生活,一下子落入狗窝,便只得学会在这了无生趣里自己找点乐子。
没想到那人也不气,就只是愣了愣,抬头看他:“你……”
薛文锡也愣了。
那伤兵虽是浑身褴褛乌黑,腿也坏了,可一张脸却是年轻正好,是靳云鹤的年纪,甚至还要再小一些。
脑海中恍然间出现了靳云鹤的名字,他竟绞尽脑汁也记不起靳云鹤的样子了,他模模糊糊地想,模模糊糊地忘记。至于靳云鹤的爹,那更是上辈子的事情,早与自己没干系啦!
这时伤兵似乎是反应过来了,怒道:“你他娘的给老子撒手!”
薛文锡这才撒手。
“想什么呢?”伤兵拿不干净的袖子擦脸,反倒是越擦越脏,“老子的脸好看?好看也别看,早他妈的该烂了!早晚你也该烂了!”
薛文锡笑不出来了,他只盯着那伤兵,莫名地开始了讲话,声音是有些轻的:“别这么说,你这不是还没烂么。你看城里死了这么多人,他们都烂了,可你……”他顿了顿,方又重复一遍,“这不是还没烂么?”
“行啦!没烂!都没烂!”伤兵怒极反笑,一张黝黑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明晰的表情,“还没烂的老子要从死人嘴里抢烟屁股啦!”
言罢甩手要走。
薛文锡却是把手里那最后一口递了过去。
“你这又是干嘛?”伤兵笑,继续笑,看他,“耍我?”
薛文锡苦笑着摇头,扯了个谎:“你长得……真像我儿子。”
伤兵这回是真正地愣住了,喉咙里哽了一声,含含糊糊地问:“你说什么?”
薛文锡却是摇头,不再说话了。
伤兵其实是听得很清楚的,不知为何还是要问。但见薛文锡不言不语了,他便也怪里怪气地哼笑一声,没魂没魄地继续往前走,继续弯着腰扒拉死尸。
“喂,你叫什么啊?”薛文锡在他背后喊道。
“我?”伤兵终于不再生气了,竟然有些心平气和,“不记得了。谁还记得这个。”
“姓什么?”
“不记得啦!都说不记得啦!”
薛文锡眯着眼看他,觉得自己好像真是老了:“那你姓薛吧。”
伤兵呵呵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笑完仍旧弯下腰去。
半晌后他猛地直起身来,竟是摸到块金表。他想要拿袖子去擦,结果仍然是越擦越脏,于是他不擦了,喃喃开口道:“今儿个运气好啊,行吧,那就行吧。”
转身一瘸一拐地朝着薛文锡走去:“看我摸到个什么?”
薛文锡看了看,笑两声,接过那块表塞进伤兵的口袋,又拍两下:“好好收着吧!我们走。”
伤兵跟上来:“走去哪儿?”
“那儿。”薛文锡只往前走。
“那儿是哪儿?”伤兵问问题从不期待回答,他因为自己荒诞,所以看别人也荒诞,如今真碰上了个荒诞的人,开始了这一段荒诞的缘,他便也不细想,就这么荒诞下去好了。
然而这次薛文锡倒是认真回答了:“自然是跟我回去了,我提你当我的副官!怎么样?”
伤兵又愣了,口中喃喃:“副官……副官……”而后问他,“我是副官,你是什么?”
“我?”薛文锡笑得不拘小节,“哈哈,大概是个团长吧。”
“有团长这么大?那你到死人堆里翻什么烟头,你就骗我吧!”伤兵瞎哼哼,“说我像你儿子也是骗我,但你骗我什么呢?我又没什么好骗的。”
薛文锡神秘地又不说话了,他领着伤兵一路走回自己的住处——这路溃兵的最高指挥处,自己的住处,一个简陋的帐篷。
说起来他本来真算不得什么团长,团长是关敖的上峰,关敖是他的上峰,他是个再小不过的芝麻小官,带着不知哪里来的愤怒想要打日本人,打死日本人。然而关敖倒霉,安然坐在自己的大营里就被一炮轰死,死了连尸骨都没有。
团长也倒霉,当时就站在关敖旁边。
而薛文锡,因为遇见了故人,所以就这么迷迷糊糊机缘巧合地成了个团长。
他宁愿自己不是。
“先擦干净你那一身灰!”薛文锡随手挑拣了一块干净毛巾扔过去,伤兵接住了,开始擦脸擦脖子。
没过一会整条毛巾都擦成了黑色,伤兵的脸却是白出来了,五官也显出来了,果真是清秀干净的小孩子,看来可能都没过二十。
薛文锡一屁股坐在自己床上,看着伤兵擦脸。他觉得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好像终于有了些生机。
伤兵擦完脸,擦了下脖子,便提着毛巾站在原地不动了:“越擦越脏了。”
薛文锡叫一个小兵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去洗,在他耳边悄声道:“带你去洗澡,你个上辈子积了德的。”
伤兵的眼睛亮了,低低地嗯了一声。
薛文锡弯下身来,掀开他几乎不成裤子的裤子,看了一下他的伤:“腿怎么了?”
“被死我后面的人捅了一刀,没药治,好不了了。”
“死你后面的?中国兵?”薛文锡顿了一顿。
“嗯。他突然死了,倒在我身上,手里的刀就扎到我腿里,刀柄从他眼窝里扎进去,从后脑勺出来了。”
薛文锡听闻后猛地直起腰来:“你先去洗澡。”而后转身叫了一声,“军医!军医呢?让他赶紧滚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胡汉三又回来了。还有人吗?
第56章 伍拾陆 薛承福
“薛承福?”薛文锡坐在床沿上,翘着个二郎腿,盯着洗完澡后干净白嫩的伤兵微笑,仿佛对自己取的名字很是满意,“你就叫薛承福。”
薛承福得到了一条新拐杖,此刻正一瘸一拐地朝薛文锡走来:“爱怎么叫怎么叫,你现在就是老子的衣食父母了。”
“老子的衣食父母?”薛文锡重复了一遍,哈哈笑两声,却也不恼,只有趣地端详着他,觉得自己捡了个宝。
薛承福确实和靳云鹤一般年纪,洗干净以后竟也白嫩得好看。他的脸是稚嫩的,五官清晰端正,此时眉眼含笑地看着薛文锡,与方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大相径庭。
“老子是爷爷的儿子。儿子过来,给爷爷做个伴。”薛文锡拍拍自己身边的空处,快活地说道。
薛承福便真的走过来,一屁股在他边上坐下,侧头看他。
真好。他也觉得自己像是有个家了。
两人安安静静地靠了一会儿,薛文锡凑过鼻子,把脸埋在薛承福的头发里,深深嗅了一通。
“名字取得难听点,灾祸少一点。”薛文锡在他耳边低声道,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脑袋上虚虚抚摸着。
薛承福低低笑了一声:“嗯。”
他很怕自己手重,失却了分寸。此时面对这样一颗自以为脆弱的脑袋,薛文锡突然觉出了一些手足无措。
他想,自己从前对靳云鹤是那样粗暴,他也许是会痛的吧。
思及至此,他把头抬起来,手也撤了回来。
薛承福趁机一翻身趴在了床上,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薛文锡拿手撑起了身子,开始从上到下地打量起身前的人来。从满头乱发的脑袋到纤细瘦长的脖颈,再到一掐掌就能揽住的小细腰——那里微微地凹陷下去了。到最后看到圆滚滚翘起来的屁股,他咽了咽口水,继续往下看去。
心里没有丝毫促狭之意,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掀了薛承福的裤子,想要看看那伤处。
“嘶。”薛承福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翻过身来。
“疼?”薛文锡立即收了手。
“不疼。”薛承福摇摇头,转身又趴了回去——他就是下意识地对那处腿伤敏感。
“你以前的名字…”薛文锡转了个话题,顿一顿,末了觉得他倒像个少爷,“应该挺好听的。”
薛承福懒洋洋地哼哼两声:“还行。”
“为什么忘记了?”
“想忘就忘了。”
薛文锡哦了一声,终于还是拍了拍他的屁股——方才想了很久,如今一下手,确实是非常地愉快。
而后他利索地起身,一溜烟没了影:“到饭点了,我去弄点吃的。”
薛承福则仍旧趴在床上,还在瞪着薛文锡。
“什么团长爸爸的,没点样子!”
嘟嘟囔囔一句,完后低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他觉得自己已经掉进了粪坑,就算再爬出去洗干净了又怎样呢,自己早就浑身发臭了,他怀疑自己本来就该是长在粪坑里的。
想到这里,他觉得胸口堵得慌,于是很快就不想了——那又怎么样呢?
自己马上就有饭吃了。
意料之外的是,团长的伙食,竟也粗糙得比小兵的好不了多少。
好在没人有空挑剔这些,薛承福很快就扒拉完了一碗饭,抬头却见薛文锡没怎么吃,正在看自己。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看什么?我有这么好看?”
薛文锡不说话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匆匆吃完饭,他干脆放下了筷子。
薛承福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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