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覃霈,沉默着,伸手取下耳朵上别的那支烟,张嘴叼住了。
烟没有点着,他一会儿还要放回耳朵上别着。无所事事中,他抬眼,以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看那群学生,然后他愣了。
正如同余绅的呆愣一样,薛覃霈只觉得脑袋受了重重的一击,仿佛自己真的被人打了一拳。他准确捕捉着余绅的影子,同时还能在混乱中清醒地想——命运真是奇妙,它是个圆!
对自己的狼狈处境毫无意识,薛覃霈当即扔了黄包车,疯狗一样往人群里冲。
人实在是太多了,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一旦混了进去,稍不注意就会把他弄丢。而街道这样宽又这样长,他几时才能与自己真正相会呢?
余绅急了,扯着嗓子大喊:“别过来!”
无奈薛覃霈已然淹没人流,他即便是拿目光追随着,也仍旧是寻找得费力。薛覃霈的脑袋像被丢进海浪里一般起起伏伏,时不时地涌现一下,余绅因为在人群外面,所以看得特别清楚——薛覃霈的脑袋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而游行的队伍,却至今还没有个头!
余绅的心霎时凉下来,一股子命运弄人的可笑感在脑子里反复回荡。
但他只短暂权衡一番,便咬一咬牙,也冲了进去。
两人的目光在浪潮里流星般不停地短暂相接,然而一旦丢失,便立刻就要失去方向。薛覃霈拼命地倾身向前伸长手臂,像在游泳,余绅则反常而粗暴地把身前的每一个人往旁边推,以便让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们凭借着直觉在人海里寻找对方,如同溺水之人寻找陆地。然而最后他们还是丢了。
处在这样密集的人群之中,一个轻微的推挤就可能引发一连串的骚动。而他们方才不管不顾地,只往里冲,却是激得人群里涌现出一股激流。激流推着他们走,倒真像是在水里了。
身不由己。
真正接受这一事实需要一个过程。余绅是在一段时间没看到薛覃霈后就明白了,当即呆愣在原地,心下一片怆然荒凉。而薛覃霈则是随着游行队伍一直走到天黑,直到人散了,没了,街道也空了,他才真真正正地明白了。自己这是与他又一次擦肩而过。
他明白了,可是又不明白。明明就离得这样近,再走两步,他就能抱住对方了,可怎么会,怎么能就这样走散了呢?!
余绅不是靳云鹤,靳云鹤是他一不留神的时候走散的,可余绅呢,他可是死死盯着余绅,死死看着余绅啊。
这么着想了一会儿,薛覃霈觉得自己再也没法想下去了。黄包车还被丢在那里,大概是不会等着自己回去继续拉它了,当时那么多人,肯定早有人趁乱拉了去。
薛覃霈沿街蹲下,拿手撑着自己的歪脑袋。
余绅会不会回去等着自己?
他看着黑黝黝的宽阔马路,无声询问。
但那是日占区。那条街道,晚上是要被日本兵封锁的,人们晚上都不敢上街,人少,真被打死了,那也就死了。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他不想让余绅去,他知道余绅也不会去的。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余绅大概是很明白这个道理。
而薛覃霈,此时只能无奈地捡起一块尖利石头,在地上随意划拉着。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去拿耳上的烟,然后反应过来,那支身世浮萍的烟,早就在混乱中被挤掉了。
命运弄人,它不给你犹豫的时间,也不给你清醒思考的机会。也许是怕人一旦有了这样的时间机会,就不会被这样顺利地玩弄下去了。
薛覃霈也骂自己莽撞。要说他怎么会沦落成今天这样,自己说出来都嫌丢人。当初他手里明明有那么多钱,可慌忙往上海跑的时候却偏生没想一想上海究竟成了个什么状况。
如今上海是日本人当家,那么上海银行自然也成了日本银行,中国的钱,外国的钱,都不能在上海用下去了。伪政府疯了一样地自己印制新钞,要不要也得塞进老百姓手里,而他在银行里的钱,来到上海,用不了,取不出!
那便如同没有钱一样。
薛覃霈自小到大富裕惯了,手里就没短过,那时他发现自己一下子就全身干净了,恐慌之感不亚于末日。
薛覃霈撑着头,也不动,瞪眼看眼前走过的每一个人。虽然街上并没有人。
他就把头低下了。
良久。空旷的街道上突然响起高跟鞋的哒哒声,随即一双美丽的脚停在了薛覃霈眼皮底下,同时响起一声惊呼:“哎呀!这不是许少爷吗?!”
薛覃霈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打扮时尚艳丽的年轻女子,一时觉得她确实有点眼熟——但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他也只是看着,并不说话。
然而女子并不怎么看他脸色,只兀自说得起劲,似乎真的是很惊喜:“那次同你分别以后,我就搬家了,家父调到了北平去,电话号码也换掉啦!真是对不住。”
女子连续道了好几个歉,但歉意似乎并不是非常诚心,因为她的嘴角都快乐得飞了起来:“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薛覃霈仍是皱着眉,茫然地抬头看着女子。末了他似乎是想起来了,几年前自己似乎与她在一家饭店里面跳过舞,至于其余种种,则是一概不知。
几年前呢?五年前?十年前?
不记得了。
薛覃霈于是低下头,平淡道:“我现在已经沦落街头了,你看得到。我很狼狈。你赶紧走吧。”
然而女子不以为意,居然还伸手把他拽了起来:“行,你赶紧跟我走吧,街上多冷啊。”
一边仍是笑,即便是拽不住他:“你也别觉得自己沦落街头了,就是狼狈。我都结婚啦!结了,现在又离了,现在看你还是最顺眼。”
薛覃霈木偶似的被她拽起来,心不在焉却又十分配合地做了个挑眉惊讶状:“哦?”
女子笑意淡了点,但在薛覃霈眼里,还是笑得有些过分。他隐隐记得这女子从前不是这样的,自己因为她的矜持内敛,似乎还颇费心力地装了一把。
女子拽着薛覃霈走几步,听到了这一声哦,突然就停下了。她长长吐了一口气,手指仍是紧紧箍着薛覃霈的胳膊,眼睛也直直看着前方,同时声音颤抖着喃喃道:“我实在是太开心啦……”
薛覃霈不由自主地就问了一句:“你开心什么?”
他确实是不理解。一场舞而已。这么多年过去,任谁也早该忘了!
然而女子此时却又突然放手,开始变得扭捏起来。她晓得自己方才是失态了,于是低头捋一捋头发,她好生整理了一番,又抬头问薛覃霈:“那么,你现在愿意到我家凑合一晚吗?我家里是可以让你住下的。”
薛覃霈也不想就这么在大街上呆一宿,可他心里还是犹疑:“你……这……不大方便吧?”
女子抿嘴:“没什么不方便的。我家大得很,又只有我一个人住着。我是刚刚才到的上海,身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这里的家也是许久没人住过了,可能还得收拾一下。”
薛覃霈这才松一口气,点头道:“好。那你……房子需要帮忙尽可以开口。”
女子简直恨不得把他绑在自己家里,闻言求之不得地就又是欢声一笑:“自然!”
这笑声在此时的大街上非常突兀,乍一听简直像闹了鬼了,薛覃霈脸色一白,忙一扯她,压低了嗓音:“嘘。你家在哪儿?”
女子不甚在意,仍旧笑吟吟道:“就在这条街上,离了久了,我也记不太清了,找找吧!你怕什么?横竖这里是英租界,日本兵的枪还伸不到这里。”
薛覃霈低头不语,心道你知道什么。就算是英租界他们也一样杀人。只不过与日占区相比,这里确实是安全了许多。
女子果然很快找到了自家房子。房子也果然是大的,即便是与薛文锡曾经拥有的家比一比,也逊色不到哪里去。也是,这一条街都是富人区,房子自然是大的。
然而在这富人区,此时此景下,一条街上亮了灯的人家却是屈指可数——他们许多都已经搬走了。
女子与薛覃霈的到来为这条暗街新添了一道光亮。女子走进门去,打开灯,接着便转身笑道:“许少爷,进门吧!”
薛覃霈正在打量房子内部,一时没有注意,便有点漫不经心:“薛。”
“你说什么?”
“我说,我姓薛。”薛覃霈这回反应过来了,但即刻便是一摊手,实话实说。
女子低头,哦了一声,低声说:“原来你姓薛啊。”
薛覃霈随意嗯了一下,算作回应。紧接着他对这个房子做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这房子很不错。我帮你收拾一下,你以后就安心住吧。”
女子本来是准备雇人收拾的,但是既然薛覃霈发了话,她就不能不点头:“好。”然后又悄悄观察薛覃霈的脸色,估计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同时试试探探道,“我叫毛觅青。”
薛覃霈默不作声地点了个头,把这名字记下了。
之后他洗了个澡,又换上一身毛觅青哥哥的旧衣服,瞧着模样便又变了很多。薛覃霈身处在这样一个舒适的世界里,只觉得它像是同自己隔了大半辈子一样遥远,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竟是站在原地,呆愣恍惚了一瞬。
然而这股子恍惚来得快去得也快,薛覃霈即刻便给毛觅青搭把手,很快收拾了一个房间出来。
毛觅青只是撑着一股子劲不肯倒下,实则已经累得不行了。二人忙完,她一下子就坐在床上,抹一把汗,叹道:“真是多亏有你。谢谢你了!”
薛覃霈抿嘴,很是轻微地一笑:“没什么。”
毛觅青便抬头问他:“那你睡这儿?地上?”
薛覃霈摇头:“我在外面睡就好。你睡吧。”
毛觅青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薛覃霈便转身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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