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王芃泽开车送柱子上学。柱子娘心想这是最后一次有车送了,就让柱子带上整整一袋麦子,到学校去多换点儿饭票。柱子扛着麦子走过去,放进车里,又坐到前排去,和王芃泽并排坐着。王芃泽开着车离开了湾子村,沉默地行驶了很久,能看到县城的时候,突然停下了。柱子扭头,望着王芃泽。
王芃泽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对柱子说:
“这是四个月的生活费,你拿好,别弄丢了。”
柱子不说话,也不接。王芃泽笑了笑,把信封塞到柱子的行李中。又拿出一摞信纸和信封。
“这是信纸和信封,邮票和我的详细地址在信封里,以后你要是想我了,或是需要帮忙了,就给我写信。”
柱子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慌忙低下头,泪珠大颗大颗地滴下来。
王芃泽急忙凑过来,大手轻轻抚着柱子的背,用低沉的声音温柔地安慰:
“不要哭,柱子。有聚终有散。等你考上了中专,我接你去南京玩。”
柱子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南京,对他来说是遥远得不可触碰的一个词。他对王芃泽说:“你走了,我都不知道以后怎么办。”一句话被哽咽得断断续续,好半天才说完整。柱子用棉衣的袖子擦眼泪,袖子已经湿透了。
王芃泽抓住柱子的手,眼眶也湿了。
星期二的时候,科考队的吉普车经过县城,像来时一样,车顶上捆满了小山似的行李。
老赵问王芃泽:“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柱子?”
王芃泽犹豫了一下,说:“不用了。”
那时候,柱子已乘上了从县里开往乡里的第一班长途车。他在乡里下车,一路跑步回湾子村,他体力极好,在冬日的冷风与阳光下奔上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他想他应该沿着大路往家赶,说不定在路上能够迎上科考队的吉普车,但是他又恰好害怕这一点,真要遇上了王芃泽,一定会非常尴尬,明明已经道别过了。
于是他选择了一条小路,心中越来越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他搞不明白自己如此急切地想要赶回湾子村,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他从小路直接回到寂静的家门前,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看到柱子爹靠在墙根下晒太阳,双手交叉在衣袖里。英子在门前玩耍,拿着一穗玉米,几只老母鸡围着她咯咯叫,等待剥下来的玉米粒。英子看到了柱子,喊道:“哥。”
柱子望望那条往西边直通到工地去的路,确信这不是一场梦。只是那些快乐与生机怎么说离开就离开了,不留下一抹背影,不留下一丝余音。他的家,重新变得与从前一模一样,沉闷,死寂,毫无希望。
他满心苦涩,迎着注定会到来的失望与绝望推开隔壁的院门,院子里空荡而寂寥,屋子里没了灯光,黑洞洞的,阴暗潮湿。但柱子仍能察觉到这里留住了许多往日的记忆,他仍能清晰地记起王芃泽站在屋檐下看雪的情景,转过身来望着他笑,用干净而温暖的声音喊他的名字:“柱子。”
柱子重新打量这个院子,他相信王芃泽此刻还没有远离,这里的一切还在延续着王芃泽的生命气息,而他应该努力留出它们。他拿起屋檐下的那把磨秃了的大扫帚,去做王芃泽或老赵每天都会重复的事情,把院子仔细地扫了一遍。然后毅然决然地走出去,掩上院门。
柱子爹向柱子喊:“柱子,吃了饭再走。”柱子没有回应,沿小路飞快地跑出了柱子爹的视野。
可是三月的时候柱子回到家门前,看到隔壁的院门洞开着,满院都是随着春天到来簇生而出的碧草,从门口一直长到屋檐下,把路遮住了,屋门沾着泥土,挂着许多泛白的蜗牛壳。他从墙根下找出那把秃了的扫帚,却没有信心去打扫干净。他终于真正地明白王芃泽已经走了,该消失的都已经消失,该荒芜的都已经荒芜,无论你如何挽留,终究不过是越来越远的记忆。他怀着一种深深的无望,蹲在屋檐下哭了很长时间,努力压抑着不发出声音,而在东墙上,柱子娘的大圆脸一直望着这一幕。
没有了王芃泽,柱子的成绩越来越糟,班主任着急,找柱子谈了好几次,柱子什么都不说。他本来就是个孤僻的人,这段时间心里难受,变得更加孤僻。他自己也为成绩着急,想象着王芃泽如果听说了这种成绩会有何反应,这让他更加烦躁了。
三月快过去的时候,曹老头儿在村子周围发现了狼的踪迹,这让全村都警惕起来。曹老头儿聚集了一群年轻人,四处拉网设陷阱。有天晚上两头狼一起落入了陷阱,被年轻人们闷棍打死了,送给曹老头做奖品。曹老头带回家去,挂在院里的树上。
柱子周末回湾子村,走在路上已经注意到了田里的陷阱,穿过村子时人人都在谈论曹老头儿和刚刚打死的两只狼。柱子留心听了听,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是老鹰峡里那两只小狼跑出来了。他没有马上回家,绕路从曹老头儿家的门前经过。白天时院门敞开,柱子走到曹老头儿的家门口,顿时热血沸腾,一眼就认出了挂在树上的那两具狼的尸体,正是自己和王芃泽喂食过和逗弄过的两只小狼。柱子想起自己的左臂,从心底里认为这两只狼和自己有着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联系。
曹老头儿迎出来时,柱子的眼神正变得越来越凶狠。曹老头儿警惕地问:“你干什么?”柱子盯着曹老头儿那张刁钻的脸,如果有说的出口的理由,他会一拳打过去。这时曹老头儿的女儿从堂屋掀开门帘出来了,看见柱子,“呀”一声喊了起来。柱子转身离去。
半夜时分,曹老头儿家的大黑狗突然一阵狂吠,一家人都被惊醒了。曹老头儿隔着窗户向外张望,大声问:“谁啊?”可是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大黑狗吠得越来越剧烈。曹老头儿有几分惊惧,急忙下床,这时大黑狗突然换成“唧唧唧”的小声哀鸣,似乎被什么人狠狠地打了一下,打怕了。曹老头儿冲过去打开房门,看到院门洞开,院子里早已没了人影,大黑狗惊魂未定地缩在墙角。曹老头儿晃着手电检查了一遍院子,最后发现两只狼的尸体不见了。
曹老头儿的女儿在屋里担心地问:“爹,是谁呀?”
曹老头儿愤怒地喊:“肯定是王玉柱。”
柱子连夜赶到老鹰峡,在那只母狼的坟旁边又做了两个新坟,一边一个。最后柱子去湖边用冰冷的湖水洗了手,又回到坟前坐下来,说:
“你们都不用难过了。你们虽然是狼,但也是有命运的,跟我一样。”
天亮后曹老头儿找到队长要去到柱子家大闹一场。柱子娘双手叉腰小山似的堵在门口,指着曹老头儿的鼻子问:“你凭啥说是我家柱子偷的?你拿出证据。”
曹老头儿说:“柱子昨儿下午在我家门口偷看,晚上两只狼就丢了。”
柱子娘毫不退让,大声道:“去你家门口偷看的人多了。再说偷两只狼有啥用。”
曹老头儿不想和柱子娘争辩,指着柱子喊道:“王玉柱你凭良心说,是不是你偷的?”
柱子冷冷地站在柱子娘旁边,一言不发,从小到大,整个湾子村的人都很少听见过他说话。
局势僵住了。队长看出曹老头儿实际上不敢招惹柱子娘和柱子,就推着曹老头儿道:“你没有可靠的证据,就不要乱说。好了好了,走吧走吧。”
曹老头儿怒气冲冲地指着柱子娘和柱子。
“你们俩给我小心着点儿,以后不要栽到我曹老头儿手里。”
柱子一直没有给王芃泽写信,倒是接到了王芃泽写来的两封信,询问他的吃饭穿衣和学习情况,鼓励他一定要努力。柱子每看一次,都回到宿舍躲在被子里偷偷流泪。他没有朋友,不用担心有人过来问。
其实柱子想写信,只是面对着信纸的时候便不知道该写些什么,那些生活琐事和学习琐事他都提不起兴趣向王芃泽回报,他想问的只有一件事,他想说的只有一句话。但是他不能说,他知道王芃泽一定会想办法答应,正因为如此,他觉得那是对王芃泽的利用。
有一天学校办公室的一个老师突然跑到柱子的班上,喊柱子去办公室接一个电话,从南京打来的。柱子大吃一惊,急匆匆地飞奔到办公室,拿起听筒,立刻传来了王芃泽熟悉的声音:“喂,是柱子么?”
柱子拿听筒的手顿时开始颤抖,眼泪夺眶而出,他再也顾忌不了办公室里的几个老师,就站在那里涕泪横流地哭起来。几个女老师被吓坏了,又是搬椅子又是拿毛巾地纷纷过来劝。
那天的电话里一直都是王芃泽在说话,柱子自己什么都说不成。王芃泽反复地劝柱子一定要以学习为重,别的事情都可以暂且不考虑,就算考虑也是为了学习,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事情并不多,但这次考试正是其中一个,不要想着还有复习,你已经不小了。王芃泽问柱子想去哪里上学,是考本地的中专还是外地的,要不就来南京上学吧,离叔近一点,遇到什么事还可以帮帮你。
五月,柱子的成绩已经惨不忍睹了,他唯一的辉煌就是年前的那次考试,之后王芃泽一走,他的成绩就一直在下坠。班主任又一次找柱子谈话,简练而严肃地对他说:“你今天要是再不想办法振作起来,从明天起就可以不用再考虑上中专了。”
中午别的同学都去吃饭了,柱子坐在教室里,铺开信纸。他感觉到自己人生中重要的时刻来临了,为了那漫长的未来,再过分的要求他也要鼓起勇气向王芃泽说出来,他必须试一试。
他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平生第一封信。
叔:
你带我走吧?
柱子他来不及吃午饭,立刻跑到邮局,用双手将这封信郑重地投进邮箱。
之后是漫长的等待。柱子似乎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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